甚则是,他的眼泪。
清澈,透明, 流过尖而白的下颌, 将他灰色的床单打湿成了灰黑色。
不是黑色,也不是灰色,而是灰黑之间的, 那种最为压抑也最为让人窒息的颜色。
就算眼泪的主人离开后,它都不肯散去, 一言不发地继续凌迟他的心。
路桥闭了闭眼, 浓密睫毛上的水珠顺着脸颊滚落,衬得他的脸色略显苍白, 也更加瘦削。
“少爷, 这两天降温降得有些猛, 要不还是不要游了吧。”照顾大贝的李叔见路桥脸色不太好, 忍不住担忧道。
“没事, ”路桥翻身上岸, 又拍了拍大贝的狗头,“叔,天凉了,大贝的狗窝重新整理了吗?”
“整理过了。”李叔说,“前两天刚刚换上绒垫。”
“嗯。”路桥很轻地应了一声,对上大贝的笑眼,唇角终于略略扯起了一些。
卵石铺就的弯曲小道上,路桥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点点水渍,一直延伸到前方拐弯的地方。
李叔看着那点水渍,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少爷和以前不一样了,就算是对着大贝,他好像也很难再放松或者开怀地笑了。
李叔来路家已经许多年,比大贝还要早不少。
那时候路桥还是个少年,笑起来像天上的太阳,炙热耀眼,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可才几年过去,那炽烈的少年就成长成了沉稳冷漠的青年。
不再像天上恣意的太阳了,反而像冬日夜晚皎洁的月亮,虽也明亮,可却也让人觉得难以接近了。
如果,李叔揉了揉大贝的脑门,轻轻感叹,如果太太还在该多好?
弯过二楼楼梯拐角时,路桥不自觉停下脚步往上看去。
楼梯扶手处空荡荡的,苏釉的房门也紧紧闭着。
他收回视线加快了脚步,可刚走到苏釉门口,那扇门却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苏釉穿了件米色的风衣,单手拎着书包,乌黑的发柔顺地垂着,遮住了一点秀致的眉毛,看起来更显得秀气。
看到路桥,他像是愣了一下,随即很礼貌地点了点头,便一言不发地背着书包下楼去了。
木质楼梯上发出咚咚咚的脚步声,但是很轻微,伴着那点声音越去越远,路桥还未到达眼底的笑意便彻底消散了。
自那晚之后,已经过去了三天。
苏釉再没和路桥单独相处过。
他没再磨过咖啡,没再在家里吃过早餐,就算晚上回来,也只窝在自己的卧室里不再出门。
偶尔两人不小心打个照面,他也只是礼貌又疏离地向他点点头,权作招呼。
没有称呼,也很少开口,更是极少与他对视。
他身上曾经流露出的那些乖软,甜蜜的东西,以及对他炙热情感,仿佛一夕之间全部消散了。
他们之间只剩下了冷淡,客气,还有疏离。
好像连陌生人都不如。
那点脚步声终于彻底消失了,路桥僵硬地抬脚,往自己的卧室走去,可打开房门又不自觉地绕到了窗边。
苏釉刚出了主宅,大约是看到了大贝,他脚步顿了顿,随即拎着书包走了过去。
他弯腰摸大贝的头,蹲下身来和大贝说话,但也只是很短暂的几分钟,便背起书包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少年人的身姿挺拔,步伐从容,背影孤高,仿佛将过去扔在了昨天,就扔在了昨天,连头都不屑于回一下。
路桥其实是很欣赏这种果决的处世风格的,他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那道背影消失不见,才抬手扯掉身上的浴袍,转身进了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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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苏釉,餐厅里安静的厉害。
这些本该是路桥早已过惯了的生活,可现在却莫名空荡得厉害。
路潍州戴着老花镜坐在餐桌前在看报纸,不知看到了什么新闻,他的眉头拧得很紧。
自从那晚之后,他回家的频率明显高了,早餐时间也提前了。
说是年纪大了睡眠少了,但实际上不过是担心路桥和苏釉餐桌上单独相处久了,会生出些什么不一样的感情来罢了。
见路桥下来,他从报纸上抬起眼来,看向他的目光里含了些探究和审视。
路桥神色自若,和以往没有丝毫不同,他含着一点浅淡笑意,向为自己送上早餐的刘嫂礼貌致谢。
咖啡杯氤氲着热气,机器磨出来的粉末更细腻,煮出来油脂也更丰富,虽然没有苏釉手冲的风味,可路桥还是端起来慢慢抿了一口,看起来也相当享受。
仿似什么样的风风雨雨,他都可以稳稳接住。
路潍州看着他,也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却不自觉皱了皱眉头。
“刚才小釉说,想搬到一楼来住。”他率先打破沉默,“怎么忽然决定要搬下来了,是不是你们兄弟两个闹什么矛盾了?”
路桥握着餐具的手微微一顿,眼皮都没抬一下,片刻后他问:“这种问题你不是应该问他吗?”
他用叉子轻轻在煎蛋上戳了几个孔,溏心的蛋液从孔里溢出来,伴着很轻的一声哼笑,他的语气散漫到了极致:“笼共还有几个月可住,还搬来搬去,啧……”
像是觉得苏釉麻烦,又带了些对小孩子的宽容,是标准的懒得上心的态度。
这让路潍州不由地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多了。
“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路潍州说,“小釉在家里住了这么几个月了,你关心过他吗?”
“他是我的连带责任吗?”路桥忽然抬眼,目光灼灼地看着路潍州,“难道不是因为你,他才进了我们家的大门?”
路潍州张了张嘴,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路桥又看了他片刻,那目光带着些不依不饶。
好像从那晚之后,他就一点点在他面前强势了起来;
这种强势其实是很隐蔽的,甚至是温水煮青蛙一般慢慢升温的,让路潍州时常很难界定他在路桥面前,究竟是怎样一种形象,是否还有父亲的威严?
见路潍州不再说话,路桥也慢慢敛了锋芒,重新低下头去用餐。
他吃得慢条斯理,姿态优雅,放下餐具的那一刻,朱宇的车子也恰巧在院子里停了下来。
路桥没再说什么,单手拎起自己的外套,走了出去。
车子驶出路家大门,说了一路工作的朱宇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叫道:“哥。”
路桥没应声。
他罕见地没有工作,而是安静地偏头看着窗外。
不远处的公交站上,苏釉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不知道在看什么,他的神情极其专注。
“哥,”朱宇继续叫路桥,“刚才我来的时候苏釉就已经在这儿等着了,他的腿不是还没好全吗?那个小张怎么回事,这样就不接送他上下学了?”
车厢里一片安静,路桥没有回答。
眼看车子马上就要驶到公交车站,朱宇略微放慢车速问道:“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公交来的这么慢,这天又冷风又大的,要不我们送送他?”
“你问问他。”路桥终于开了口,声音很轻,“看他愿不愿意坐我的车。”
朱宇心底有些讶异。
前几天这两人还干柴烈火的,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苏釉吧唧亲了路桥一口,而路桥则罕见地抱着苏釉下了车,还用自己的风衣为他遮风挡雨。
难不成这两人吵架了?
不过他还未来得及将自己的疑问问出口,车子就已经到了苏柚面前。
“小少爷。”车子缓缓在苏釉面前停下,朱宇降下车窗来,含笑对窗外的人道,“今天风大,怪凉的,我送你去学校吧?”
隔着防窥玻璃,苏釉的视线似乎是往后移了下,明知道他看不到自己,路桥的眸色仍是一深。
“不用了,”苏釉微微向前情深,那双漂亮的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他把自己的手机界面给朱宇看,“还有两站,公交就到了。”
又说:“谢谢小朱哥。”
小朱看了看,见他屏幕上开着的是一个实时公交路线的小程序。
“真不用吗?”小朱边问,边忍不住看了一眼后视镜。
后视镜中,路桥的神色柔和平静,也正看着苏釉。
苏釉的唇角微翘,说话时的样子十分温柔,
风将他的额发与风衣衣角吹起来,里面天蓝色的卫衣几乎和远处的天空融为一体。
让他看起来又干净,又纯洁,那么美好。
路桥安静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心底的躁郁感蓦地散尽了,嘴角不自觉地翘出了好看的弧度。
“老板,”朱宇从后视镜里往后看,忍不住打趣路桥,“看起来还是小少爷威力大,话都不说一句就能让你心情变好,我嘟嘟囔囔说了一通,也不知道您都听到没有。”
“你都说什么了?”路桥问,像往常那样拿起了被冷落的平板。
果然没听,朱宇忍不住腹诽。
“我说了实验组的事情,还有那个小张……”
“嗯,”路桥若有所思地在平板背面轻轻敲了两下,“晚点你通知一下小张,让他晚上回来之后先不要走,我有话要问他。”
朱宇:……
现在大概不是很适合和自家老板谈公事,朱宇想,忍不住想笑。
他们老板现在耳朵里大概就只能听到和苏釉有关的事情了。
那刚才又为什么不说话,看着人家站在风里吹。
啧,铁石心肠。
“对了,”朱宇还在脑子里唧唧歪歪,就听路桥又说,“晚上记得提醒我先去取了苏釉的礼服,郑阿姨的寿宴快到了,得先让他试试合不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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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桥晚上回去的时候,苏釉已经搬到了一楼。
还没下车,路桥就看到了一楼那间许久没人住过的客房亮起了灯。
而洛颀常用的那辆车子也停在旁边的停车位上,说明小张还未离开。
“小张这会儿大约还在副楼。”朱宇解了安全带,“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