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雨的瞳孔动了动,连抓住边阳的手心都开始冒汗:“所以那块疤是这么来的吗?”
“啊,你看到过啊,我妈已经很久不敢穿露后颈比较多的的衣服了。”边阳垂下了眸,“这笔钱最后还是我外公还的,他把一辈子的积蓄和那套老房子卖掉来填的这个窟窿。”
“阿姨为什么不离婚?”钟雨根本想不出来周怡春这么知性温和的女性此前会有这些遭遇。
“离婚只是一句话这么简单就好了。”边阳长舒了口气,“你知道我初中那两年他给我们下跪过多少次,磕过多少次头,做过多少次保证吗?我们一次又一次给他机会,我妈心疼他独生子女无父无母,念着之前他为这个家的付出和对我们的好,结果最终换来的就是这些。”
边阳越说越觉得悲哀,债务就像雪球,滚到最后甚至需要卖掉家里的房子。边涛那个时候已经很少回家了,美名其曰不牵扯到他们。在卖掉房子帮边涛还完债之后,周怡春也没有再打听过边涛的去向。
当生活彻底被推翻,变得一无所有的时候边阳只觉得麻木,大概因为这是一朝一夕的铺垫,所以走到今天也算不上意外。
周怡春带着他回到了老家余镇,住进了外公的自建房,转学去了当地的初中。好在他适应很快,也并不为之前享受过的优渥惋惜,只要一想到能摆脱边涛过上全新的生活哪怕是逃到山里他也愿意。
边阳很难想象自己曾经有多爱边涛,最后变得就有多恨。
“你手上的疤呢,也是他打的吗?”钟雨说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心都像在被刀剐。
边阳挽起了袖子,那些可怖的疤痕在他的手臂上纵横交错,他看着看着突然笑了:“不是他,是我活该,我要去帮他。”
“没有银行和网贷借他钱,他就只能去借那些高利贷,然后对方拿着刀和烙铁棒找上门的。”边阳用指尖碰了碰那些凸起的增生,“我护着他让他跑,刀肯定是往我身上落的。”
边阳说这句话的时候能感受到钟雨抓住自己的手都有些颤抖:“他们砍的?”
“有的是被烫的。”边阳语气平淡,他甚至快记不清当时入骨的疼痛了。
“什么时候?”
“来余镇大半年后,我妈带着我回中城处理剩下的事,就这点时间也能找上门,大概也是我命差。”
钟雨已经有些不敢往下听了,他不敢想象当时的边阳得有多痛,他只能死死地盯着那些蜿蜒的疤痕,像是要把这些痕迹刻进脑子里。
“别他妈看了。”边阳抽出了手,他不觉得自己有多惨,只觉得摊上这种事倒霉,“我可不需要一个比我可怜的来可怜我。”
他其实觉得比起可怜自己是挺可悲的,和周怡春一样,永远无法对边涛狠心,即便嘴上恨不得他去死,可是当真的看到他如同亡命徒一样被人追赶殴打时又无法看到他真正成为一个任人宰割的畜生。
他替边涛受了所有不该自己受的罪。那群人浩浩荡荡的来,给的却是铺天盖地的棍棒,唾沫和泥土混杂在一起,边阳只觉得自己皮肉绽开,血肉模糊,到最后痛苦于他似乎是最轻的东西。当看到边涛缩小抖动的瞳孔,和几近绝望的呐喊时,他好像又觉得挺值的,毕竟边涛还关心他,没有转身就走。
“你儿子还挺孝顺,就你这烂赌徒还有人想拯救你。”
“这次老子就他妈不打你了,再延期以后都打你最亲的人,直到打死为止。”
他只记得这是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两句话,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两个手臂已经裹满了绷带,皮肤上都充满着被火灼烧的疼痛。周怡春坐在病床前双眼通红,看他睁开眼立马就抱紧了自己,那一瞬间边阳甚至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胸口就像被石头堵住。
边涛那天来了,却没进这个房间。他只是在病房外面跪着,哭着,乞求着,忏悔着。
边阳在床上躺着,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不会再来找你们了,希望你们以后能好好生活。”
“只要我走了就不会再有债了,我也不会再赌了,我发誓。”
边阳对他带着哭腔的发誓已经感到麻木,他只能听到周怡春在外面推搡着边涛,崩溃地叫他滚。
他讲的很平淡,钟雨觉得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可是心脏却被揪得发紧,几乎快出不上气。
边阳于他,就像草原上孤高的狼王,蓝天上遨游的鹰隼,是自由的骄傲的,是桀骜不驯,无所畏惧的。他还记得是如何被边阳吸引,却想不出这样的遭遇铸造出来的性格。
他的太阳其实也是从没有光的地方升上来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和你想象的不一样。”边阳看着钟雨眼里流露出的那些真真切切的心疼,心脏就像是被什么突然拨动了,他很快就转过头耸了耸肩,“其实我只是在学着向前看。”
第34章 我在这
那晚钟雨陪着边阳在河边坐了很久,到后面谁也没有说话,但是无尽的话语又好像藏在了冬日的晚风里,把那些过去的痛苦和不知如何开口的安慰都吹向了对方。
边阳希望钟雨不要和任何人提及这些,就当作两个人的秘密,可他不知道钟雨曾经有多享受这些秘密,现在就有多希望这些秘密从未存在过。
边阳和钟雨分开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周怡春就坐在玄关口等他,边涛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言不发,房间里只有无尽的沉默在蔓延。
“边阳,你去哪了?”周怡春一看他回来了,赶忙站起了身,“汤都冷了。”
边阳斜了一眼边涛,没有回答周怡春:“为什么回来?”
边涛局促地站起身,他整个人瘦得已经有些不成形了,说难听点就像吸了毒,整个脸颊都是凹陷进去的,只能看到变得异常突出的颧骨,气质十分颓靡。边阳说话时甚至有些不敢直视边涛的脸,一个人得做了什么才能在短短五年的时间把自己变得像一个鬼。
“我已经不赌……”
边涛话还没说完就被边阳嘲讽地打断:“几个月前你赌的那笔钱是我们还的,你榨干了一个老年人还妄图榨干我们最后的骨血。”
“那是最后一次,那是我大半年前欠的,我现在真的再也没碰过了。”边涛举起手发誓,整个人明显气势不足,但是样子看起来又很滑稽,“我已经醒悟了,决定重新开始生活,找个工作好好的继续人生,之前是我对不起你们。”
边阳嗤笑了一声,只觉得这些话在几年前就听过无数遍了。
“边阳,你先把汤喝了,我和你单独说。”周怡春有些疲惫地开口,“你先上去。”
“让他上去干啥啊?”边阳用力地踢了一脚边涛坐过的椅子,地面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说清楚呗,不然以前的话是放屁?”
边涛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边阳觉得他看起来好可怜又好可悲:“怎么?你握着拳头是又想打人了?你看看你要是今天敢碰我妈,我敢不敢打死你。”
他早就不是初中那个被关在住校无能为力的人了,他已经快是一个成年的男性了,轮体格和力量他不觉得边涛有胜算。
“我不会动手的…….”边涛的声音有些嘶哑的颤抖,“我真的错了阳阳,我不会再……”
“你他妈不配叫我名字!”边阳一拳头砸在了餐桌上,震得花瓶都在抖,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边阳。”周怡春出了声,打断了僵直的两人,“我先和你谈谈,你上去吧。”
边涛看了看他们母子俩,最后吞了一口口水走上了楼梯。
“为什么没让他滚。”等边涛一离开,边阳就开始直接地发问。
“逃到哪都会被找到。”周怡春关掉了电视,室内瞬间就安静了下来,“这里不是中城,今天吵架第二天整个镇上的人都会知道我们的家庭情况,我不想闹得难看,也不想别人对你指指点点。”
边阳想起了镇上那些恶心的碎嘴,和病毒似八卦的传播,他还是没忍住开口:“所以我们就只能一次又一次被找上,一辈子都活在他欠的钱和那些人的殴打中?”
“他给我看了他网赌的时间,都是在大半年前,有没有线下的我不知道。”周怡春并不相信边涛那些发誓,但是在这个邻里距离非常狭窄的地方,她甚至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边涛。
边涛找上门来看到他脸的那一瞬间,她下意识的反应是关门,但是边涛却扑通一声跪在了门口,跪着和她说了很多。说自己如何醒悟如何自救,如何洗心革面的重新做人,她看着他骨瘦如柴的样子,觉得边涛说到她都心软心动,甚至觉得或许他真的有所改变。因为这个人什么也没有了,他连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他拿什么去赌。
可是理智上周怡春又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因为无数的赌徒都会不断涕泗横流地忏悔,可是当赌瘾发作时他们又变成了吃人的怪物。
“他这次回来手机也没有,因为拿去抵押换钱了,所以现在网赌和线下赌博都不太现实,我暂且相信近期他不会赌。”周怡春压低了声音,“但并不等于我是真的相信,我只是不想在没抓到他之前把事情闹大,你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如果别人知道你受的伤还有我们家里的这些破事,你说别人怎么看我们?如果他再有下次动手,我会直接报警。”
“别人怎么看重要吗,妈。”边阳不理解周怡春什么时候把别人的眼光看得如此重要,他只知道他永远无法忍受无止尽的债务和边涛对周怡春从未停歇的家暴,他也无法原谅过去发生的一切,“谁管别人怎么看?他就是吃定了你在镇上怕人说闲话!这又不是我们的错!”
“重要啊边阳!”周怡春控制不住的放大了声音,“我只想你顺顺利利念完高中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边阳被周怡春吼得顿了一下,随后侧过了头。
“没有人愿意把家里的事掏给外人看再被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周怡春痛苦地捂住脸,“我告诉所有人他只是出去打工了,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知道你的父亲是个无可救药的赌徒。”
边阳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餐桌上瓶子里插着的那束花。
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边涛就像一个无赖和牛皮癣,一旦被沾上,就很难再甩开了。
…………
他上楼的时候看到空着的那个房间已经被腾了出来,边涛正在铺床。隔着半掩的房门,边阳能看到他一双暗黄色的手上全是凸起的血管,在雪白色床单的衬托下看起来更加骇人,边阳真的很想问他是不是吸过毒,但是转念一想赌得连手机都拿去卖钱的人上哪去买毒品呢?
边涛听到动静的时候抬起了头,正好和边阳来了个对视,他摸了摸包里掏出几颗揉皱了的甚至因为放了太久都快化了的糖,咧开嘴有些献殷勤地开口:“边阳,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我从中城带了几…….”
他话还没说完,边阳瞟了他一眼就关上了卧室的门,“哐当”一声,震得窗户的玻璃都在响。
边涛收回了手,看着那扇冷冰冰的门,手捏了捏糖纸,深吸了口气有些尴尬地重新揣回了兜里。
边阳关上门后靠着门板开始大口地喘气,仿佛只有这样才会止住自己喷涌而出的情绪,他仰起头,努力不让那点泪水从眼眶里流出。
他怎么会不记得那是什么糖呢?以前放学边涛来学校接他,一定会含着笑给他一颗秀逗糖,最开始边涛只是为了惩罚他喜欢吃零食容易牙坏准备的,好让他少吃点这些,但是没想到到后面他却喜欢上了这个糖。
小时候他是喜欢这颗糖甜里带着涩味的酸,现在长大了,他觉得这颗糖就像他的人生。
边阳平复了一会儿呼吸,正准备收拾心情去换衣服洗漱,结果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拿出来一看是钟雨打来的电话。
“边阳。”钟雨的声音在手机里听起来很清冷。
“怎么了?”边阳改变了一下语调,又恢复成之前吊儿郎当的样子,“回去晚了没饭吃?下次过来补上,今天是个意外。”
“你好点了吗?”钟雨没理边阳的打趣。
“这有啥好不好的,多大点事。”边阳耸了耸肩,努力不让钟雨听出自己的情绪,“你觉得我是那么脆弱的人?当时只是一下没反应过来,顺便给你讲讲故事。”
钟雨沉默了两秒,也没有戳穿他:“我知道。”
“那还有什么事吗?”
“有。”钟雨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我一直在这。”
边阳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没由来的觉得喉头有些梗咽,他曲起了一条长腿,过了半晌才勾起嘴角点了点头:“废话,你敢去哪?”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不要嫌我节奏慢,这本纯练手,真的很想写好他们少年时期的故事呜呜
第35章 成绩
和边阳想象中不同的是这次边涛回来后他们的生活好像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起码在寒假里边阳大多数时候都在奶茶店打工,结束后会去打打篮球和游戏,一般到很晚才会回家,就算回家也是直奔自己的房间,尽量避免和边涛的接触。
不过边涛好像真的有在改变,周怡春说他开始在镇上找起了工作,虽然到现在还没找到,不过光是他会找工作这点也足够让边阳感到意外了。
他爸回来这件事很快就在镇上传开了,起码边阳能保证左邻右舍和他一个班的都知道了,许止和王世旦一直念着说想见见他爸,可他们不知道边阳只想躲得越远越好。
整个寒假的后半部分,边阳就像在扮演两个人,一个是在外人面前依旧吊儿郎当对什么都不在意的边阳,而另一个就是回到家后压抑窒息的边阳。
假期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在开学的前一天边阳就听说钟雨又被直播平台和一些自建的城市级的战队找上了,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是钟雨全部拒绝之后了。
“为什么不去啊?去打打城市赛说不定认识了圈里的人就被引荐了啊?”许止听说了后完全搞不懂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能做到如此干脆利落的拒绝。
其实钟雨想得很清楚,他只会直奔职业战队的邀请,其他的他不会做考虑,当职业这条路显得不足够清晰的时候他依然会选择最保险的上学。不过这都只是其次,真正让他拒绝的原因不过就是他不愿意离开边阳,尤其是在这个时候选择离开边阳去其他城市训练生活。
“看不上呗,我们雨神这不得去第一梯队的战队大展身手。”王世旦说是这么说,但是这个年龄爱打游戏的男生只要有一点点关于职业的橄榄枝抛来都恨不得就地退学。
“你在这瞎操心什么。”边阳倒是从不干涉别人的选择,既然钟雨不去总有自己的道理。
他叼着根烟站在走廊,等一看到拐角处老师的身影时便立马把烟抽出来踩灭在了脚下。
“边阳,你现在是装都不装了,都不去厕所抽了啊?”化学老师瞟了他一眼,走个过场地说了句,反正对他们这种人学校除了睁只眼闭只眼也不能怎么办。
“烟瘾犯了,来不及老师。”边阳嬉皮笑脸地给化学老师打了个招呼。
等化学老师一走他立马手插在裤兜里,捡起了地上的烟头:“才抽了两口,浪费了啧。”
“哦说起来,雨神好像去了实验班,他天天跟着我们混搞了半天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啊。”
边阳瞟了一眼王世旦:“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