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在心里叹了口气,走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里的灯光反射在瓷白墙砖上,一切都格外明亮。
凌燃把衣服一件件折叠好放进墙上防水的收纳袋里,动作稳稳当当,看不出半点焦虑的样子。
他也确实不焦虑。
说实在的,不止不焦虑,甚至打心眼里期待和盼望。
发育是一个难关,可能会很苦,但他已经做好了吃苦的准备,再难再疼,他也一定会熬过去。
等到熬过去之后,一切就是新的开始,他会得到更强健的身体,足以支撑他完成所有高级四周跳,甚至可以去挑战新的极限跳跃的身体。
花洒泼下哗啦啦的热水。
凌燃站在地砖上,一汩汩热流从他的头顶浇下,顺着脸,脖颈,肩膀,手臂,一路滑落到指尖,热气袅袅。
头发都被打湿贴在额头上,少年连眼睫上都挂满水珠,他垂着眼看透明温热的水流顺着细白手指淌落,指尖颤了颤,水流就变了轨迹。
这种尽在掌握的感觉,总会让人心情轻快。
就像是跳跃一样。
凌燃闭着眼都能想象出各种跳跃的感觉。
助滑,蓄力,跳起,绷紧,落冰,卸力,放松,滑出。
凌燃不喜欢全是跳跃没有观赏性的节目,但却很喜欢跳跃的感觉。
每一次成功落冰,冰刀撞击冰面的那一声响,传入耳膜,简直舒爽到了骨子里,他甚至能听见骤然欢快的血液流淌声。
那是一种足以与灵魂共振的感觉。
也是他在冰上最轻松的一刻。
所以无论多苦,这条路他都会走下去。
少年将头发往后一抹,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在水汽蒸腾里越发明亮的眼。
他甚至忍不住在淋浴头下面轻轻蹦了一下。
脚掌落地,溅起水花的一瞬,脸上就绽开了个笑。
干净得像水花一样的笑。
等凌燃从卫生间出来,就看见薛林远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正站在窗边阳台上眺望着外头黑蒙蒙的夜色,看得很入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就将换下的衣服收进了单独的袋子里,然后喊了一声。
“薛教。”
薛林远正苦大仇深地沉浸在心事里,突然被喊就愣愣回头,“啊?”
凌燃笑了笑,神色很认真,“我不怕吃苦的。”
薛林远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怔怔回望他。
凌燃索性一字一句地把心里话都说给自家教练听,“苦不可怕,真的,运动员一路走来,哪有不吃苦的。薛教,我真的不怕吃苦。”
所以,你就不要再替我担心了。
薛林远脸色神色复杂一瞬,默了默,终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走过来一巴掌呼凌燃背上,架势很大,力道却跟打蚊子似的。
“我能不知道吗?你多能吃苦啊,回回脚腕肿成馒头了还敢上四周跳!得了得了,我算是白操心!”
只是教练怎么可能不操心呢。
但凌燃都这样说了,说明自己还是表露得太明显了,薛林远努力把乱糟糟的心绪都收敛起来,把吹风机塞凌燃手里。
“赶紧把头发吹吹,别着凉了!”
凌燃愣了一下也没反驳。
心里却觉得哪里不对劲。
什么叫回回都肿成馒头还上四周,他不也就有那么几回吗?
但见薛林远的脸色转好,他也就把这话噎了回去。行吧,回回就回回,这口锅他背了,薛教高兴就好。
少年翘了下唇角,转身就把电吹风插到了插座上。
薛林远却不觉得自己说的哪里不对。
凌燃是只那么几回带伤上场,但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自然会无意识地放大倍数。
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心疼!
化用句老话,就是伤在徒弟身,痛在教练心。
薛林远已经提前操起了老父亲的心。
就连刚才凌燃冲澡的时候,他都一直在阳台站着,忍不住想了很多很多。
凌燃的话只是最后一根稻草,在凌燃出来之前,薛林远其实就已经想得明白了。
自己都陪凌燃从无到有走了一回了,没道理徒弟都不怕,自己倒先天天愁眉苦脸,凌燃有个风吹草动就开始一惊一乍,跟个惊弓之鸟一样,这样也不利于徒弟的心理健康不是。
他收敛好心绪,脸上的笑容都变得真切。
来吧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薛林远忍不住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想这两句,突然就觉得,怪不得这两句能入选语文教材,那都是有道理的。
说得就是好!
他看向凌燃,感觉自己就像是看到毅然决然冲向即将到来的暴风雨里的那只海燕。
不逃避,不躲闪,毫不畏惧地向前飞翔。
哪怕铅云密布,风雨将至。
真希望凌燃能飞到更高的地方里去,飞到暴风雨也难以企及的天地去。
薛林远难得文艺了一回,深吸一口气,也进了卫生间开始洗漱。
吹风机的杂音嗡嗡嗡不停,温热的风卷起少年乌黑发亮的发丝,带走氤氲水汽。
房间里的气氛终于转好。
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大早,其他队员都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凌燃已经拉着行李箱跟薛林远站到了酒店外面。
秦安山坐轮椅不方便,还是跟大部队走,他们两个则是因为凌燃的晕车特意申请了单独归队。
待遇有点特殊,但陆觉荣自打凌燃进了国家队就看他千好万好,像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自然会一口答应。
天还没有彻底亮,东边天幕是渐渐发橘的深蓝,风也有点冷,站到路边就能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寒气往骨子里钻。
薛林远从包里摸出一条围巾让凌燃带上。
凌燃倒不冷,但自家教练既然都拿出来了,他也就顺从地围上。
“是七点的车吗?”凌燃看了看时间。
薛林远也不太确定,“说的是七点,应该快到了。”
师徒两人不断往来车的方向张望着。
凌燃拉了下衣领,把白绒绒的围巾从前往后交叠扯了扯,雪白的绒毛里就只露出少年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他捧着盒热牛奶,慢慢地喝,看上去就像是个普通的高中生,正在等家长开车来送他去学校。
霍闻泽一停车,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一夜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
“闻泽哥?”
看清开车的人,凌燃讶异地看了看自家教练,薛教不是从打车软件上叫的长途车吗?
这是什么魔幻开局,也没听说霍家要破产吧。
凌燃恍恍惚惚地上了车。
薛林远这才一拍脑袋,凑过来压低声。
“我本来是叫了车的,订单你也看见了。结果昨天晚上.你都睡下了,我收到你大哥的短信,说今天早上要来接你,我就把订单取消了,还赔了好几十的违约金呢。”
小气巴拉的薛教说的时候还一脸心疼。
凌燃抿了抿唇,看向前座,“闻泽哥,我听说你最近在主持一项企业并购的案子,是已经收尾了吗?”
忙得好几次都是助理接的电话,说霍总在开会。所以怎么百忙之中还能抽空过来客串长途车司机?
隔着前后排,霍闻泽的脸色看不真切,嗓音却涩涩的,像是没休息好,“已经差不多了。下一步的工作在h市,我正好来接你回去,可能还要在你的公寓里叨扰一阵。”
这样吗?
凌燃一下放松下来。
说实在的,如果闻泽哥是因为听说自己摔倒就放下工作过来,那他可是真的会不好意思的。
少年语气带着笑,“公寓里一直有阿姨来打扫,闻泽哥你想住几天就住几天。”
霍闻泽开着车,也没回头,就答应了一声。
凌燃坐在后座上,虽说路途还是很遥远,但没有了大巴车的颠簸,到底好受得多。
薛林远在旁边看着,就忍不住乐,“这可比大巴车舒坦多了,你的脸色都好看不少,前几天坐大巴来的时候,小脸看上去就惨白惨白的,当时吓了我一大跳。”
有吗?凌燃忍不住摸了摸脸。
可惜没有镜子。
他灵机一动,往车的内后视镜上看,却没承想一下就跟青年灼灼锐利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可惜对方只扫了一眼,就很快收了回去。
应该是恰好在看后座的情况吧。
凌燃也没多想,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一切正常,就没把自家教练的话放在心上。
说实在的,他出门的时候少得可怜,偶尔坐几次大巴,难受也就难受一阵子,忍忍也差不多就过了。
而凌燃一向是很能忍疼的。
车经过收费站,在休息区停了一下,薛林远主动换了个班,霍闻泽就坐到了后排。
青年眉眼里满是疲惫,一看就是最近没能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