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可能还是不太会跟这种做什么都一板一眼的长辈上级打交道。
可很快又有点愧疚。
毕竟世锦赛名额那一次是楚主席相信自己帮了大忙,而冰协一直大力支持自己,背后也是楚主席盖的章。
自己反应这么冷淡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少年难得矛盾一下,好看的眉眼都微微皱了起来。
楚常存也看出了少年平静外表下尽力藏起来的那一点点不自在。
他这个年纪,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只一眼就猜到了凌燃大概在想什么。
倒也没生气。
甚至还有点高兴。
人到中年, 见识过的妖魔鬼怪多了, 反而会更喜欢这样心性简单干净的孩子。
自己长得严肃性格也硬朗, 不讨人喜欢也挺正常的。
楚常存把椅子拎过来,坐到了凌燃正对面,指了指凌燃脖子上的金牌。
“重吗?”
神转折的话题让凌燃缓了一下,才诚实地答道,“重。”
世锦赛的金牌还好,奥运会和大奖赛的金牌都是比巴掌还大的一块,挂在脖子里当然很重。
就这,还没有加上分站赛那两块。
如果自己上个赛季全勤,在大奖赛开始之前参加b级赛,在世锦赛之前参加四大洲,如果也能拿到金牌的话……
凌燃下意识扶了扶脖颈,突然有点不太敢往下想,再想就觉得自己的脖子都要断。
少年如实的回答让楚常存脸上多了点笑。
“重,就对了。”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笑容渐渐收起,因为抱病枯瘦的长脸就变得严肃起来,语气却还是循循善诱的温和。
“凌燃,你有想过这几枚金牌对你,对队里,对整个华国意味着什么吗?”
凌燃抬起了眼,猜到几分楚常存的用意,心情有一点微妙,但仔细想了想,还是认真答道,“于我,是对付出努力的肯定;于队里,是所有人心血凝结成的回报;于华国,应该是€€€€”
清朗的嗓音忽然停了。
凌燃心里其实有几个答案,但总感觉并不是很契合。
主要是他对自己的认知没有那么高大上,为国争了光不错,但却并没有把自己提升到足以影响到华国的地步上。
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花滑运动员而已,跟其他项目的运动员没什么两样。
楚常存眼里的笑意越浓,“还没想好?”
凌燃小幅度地点了下头,他确实没想好。
楚常存道,“那你想不想听听我的答案?”
凌燃眼都亮了下,又点了下头。
楚常存咳了咳,伸手轻轻托起少年脖子上挂的金牌,“在我眼里,这些金牌,代表着两样东西。”
少年乌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楚常存也不卖关子,深深望进了那双澄澈明亮的眸子,“荣耀与责任。”
“荣耀与责任?”
凌燃认真咀嚼着这五个字,很好奇对方接下来的话。
楚常存却已经放下金牌,走到桌边把倒好的水端了过来。
“荣耀,我不必多说,你现在应该已经懂了?”
站上过很多次领奖台,接受过最高领导人表彰,日常住在热搜上的凌燃双手接过水,“嗯。”
楚常存坐在椅子上,消瘦挺直的背脊靠着椅背,深深地看着少年,“那责任呢?”
凌燃一下就想到了自己被选为奥运会升旗手,被官媒推送赞扬的种种经历。
“我会全力以赴,为华国争取更多的金牌。”
楚常存摇摇头,“只有这些吗?”
凌燃想了想,“我也会配合总局和冰协的活动,宣传花滑和体育精神。”
说到这里,少年耳尖红了下,他刚刚好像才拒绝了冰协公开课的安排。
难道楚主席绕了这么大的圈子,要说的就是这个?
凌燃犹豫了下,“关于公开课的安排……”如果不是占用很久的时间,或许他也能抽出时间来配合。
楚常存笑了笑,伸手安慰似地拍了拍少年的肩,“公开课的事,你要是实在没有时间,可以等高考之后再说,不着急,也不要有太大压力。”
不是因为公开课的事吗?
凌燃一下就疑惑了。
他还以为楚主席说这些,就是想劝自己接下公开课的任务。
正值午后,四月初暖融融的光从窗外打进来,照着一身训练服,干净清爽的少年身上,乌黑的发丝都镀上了浅金的温度,看上去毛茸茸。
尤其是他还因为讶异微微睁大了眼,透亮的眼瞳里装进了两弯可爱水润的金色月牙。
直白,纯粹,干净得像一汪泉。
饶是楚常存自诩心肠冷硬,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都被狠狠击中一瞬。
这孩子,也太讨人喜欢了点。
他伸出手,却又很快收回来。
“凌燃,我们好像是第一次坐下来这样谈心?其实我早就应该找你谈谈的,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今天刚好有时间,我也想跟你说说这些个,关于金牌,荣耀,责任的事儿。”
楚常存摆出了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凌燃也稍稍坐直了身。
楚常存却摆摆手,“别紧张,你就把我当做队里随便哪个教练就成。我年轻的时候,也在集训中心待过一阵子,当时负责的也是男单这一块儿,也是后来才进的冰协。”
负责男单?
凌燃好像突然就明白了楚常存为什么会对自己格外关注,可能是因为先前工作的经历吧。
楚常存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在冰协这么多年,也是头一次看见像你这样,半路出家都能很快在青年组横扫一片的小运动员。那时候是真惊喜啊,也是真担心。怕你基础不牢,走得太快,有运气的成分在,所以一直考虑着要压压你升组的事,再磨上两个一两年,十八.九左右,也是刚刚好出成绩的时候。倒是没想到先收到了你教练打上来的报告,说你想升组。”
凌燃听得很认真。
楚常存眼帘微微垂着,“我本来是想狠心压压你的,毕竟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知道什么,步子迈得太大,太急,万一出了什么事,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可怎么办?这可是男单好不容易盼到的希望,我们这些管事的,就是做决定都得慎之又慎。”
“却没想到你倒先找上了我,说话还那么硬气,就像是已经打定了主意。”
楚常存眼里浮现一个笑。
凌燃也跟着轻轻笑了下,他也想到了先前在卫生间遇见楚常存,明明不认识对方,就直截了当地说自己一定会升组的往事。
楚常存继续道,“就那一个照面,我就知道你是个很有主意的孩子。你的短节目繁星很精彩,完全按照成年组的高标准编排,一连上了两个四周跳,让我很吃惊。但事实上,在短节目之前,见到你之后,我就已经决定了,无论你表现得如何,既然你打定主意,我都会批掉那份申请报告。”
这是凌燃没有想到的。
他一直都以为,自己是用实力打动的楚主席,原来对方早就已经决定好让自己升组了吗?
楚常存也没有多解释,“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格外地关注你,比之前更多几分的心神,想要知道这个倔强又坚定的小运动员到底会走到哪里。”
“你也没有让我失望,升上成年组之后,场场比赛都能惊艳世人,每一次都能让我发自内心地为你鼓掌。”
“世锦赛名额的事,我不知情,但你居然能找到我家里来替明清元张目,把压力都背到自己身上,也是我没想到的。我当时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孩子,成绩好,心也好,自信满满,一往无前,始终忠于理想,却也从来没有丢失自己的纯粹真诚。样样俱全,一点都没得挑。”
“这世上大概再没有什么能拦住你不断前进的难关,世人也终会发现,我们华国男单队里,藏着璀璨闪耀的珍宝。”
凌燃被面对面地直白夸赞一通,耳尖都开始发热了。
楚常存含笑看他一眼,还在继续,“果然,在成年组的一贯赛季结束后,你就被总局媒体那边发掘出来,去参加那什么运动明星计划。我当时并不是很想同意。压力太大了,你还没有参加过奥运会,没有实打实的实绩,舆论又不是完全可控的,一旦出了什么问题,谁能对你的未来负责?”
“但总局那头却说你已经答应下来了。”
“我当时就在想,凌燃既然答应下来了,那应该是对自己的未来有信心。我是不是该信任他一回?在这个念头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时候,我才突然惊觉,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已经这么相信,你,凌燃,一定能做到自己想要做到的事。”
楚常存的语气越来越快,“后来就是发育关的事了。运动员的发育关很险,你身高增长的速度又太惊人,当时很多人都慌了。官媒那边也在犹豫,要不要适当降下热度,暂时雪藏你,降低舆论的影响力,也算是保护的一种。也是我压住了冰协和总局这头,让他们不要慌张,更不许去打扰你,一切按照之前的计划进行。”
“所以那些直播,大台排挡期从来都没有改过。”
凌燃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
也没有想到,在自己不知道的所在,会有人这么地关注自己,一直在为自己着想,做好各种打算。
他平静地看着楚常存,漆黑透亮的眼珠里飞快地划过了些什么。
楚常存却目光放空,“那是我跟自己,跟你打的一个赌,我赌你绝对能熬得过来。现在想想真的是很不负责任,万一你没能熬过来,舆论反噬,我的所作所为怕不是反而害了你。”
凌燃顿了顿,略显生硬的安慰,“我已经熬过来了,谢谢您愿意相信我。”
所以,不要担心了。
这样有点稚拙的安慰让楚常存心里一暖。
他叹了口气,“是,你熬过来了,甚至在这个赛季拿到了所有的冠军。现在全世界的冰雪爱好者没有人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会出现在很多人的口中,也会成为后世的传说。”
“金牌是荣耀,也是责任,荣耀与责任相伴相生。你拿到了金牌,就要承担起冠军的责任。你会成为所有运动员向往的目标,你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很多人模仿学习的范本。所有人都会期盼你继续自己的传奇,冰迷,教练,队友,祖国,这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也是沉甸甸的压力。你成为了这个项目里的第一人,你因为花滑而备受瞩目,花滑也会被你带入崭新的未来。”
楚常存盯着了少年,“所以,凌燃,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一听就是很沉重的责任和压力。
但凌燃早就有了这样的心理预期,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
很果断,看得楚常存心里一阵安慰。
他早就猜到凌燃会斩钉截铁地答应下来,但真的看见这一幕的时候,还是会难免动容。
到底是个才要成年的孩子而已。
楚常存站起身来,“但是凌燃,我也想让你能从心底里明白一件事,这些责任,并不是全都集中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你的团队,你的教练,整个集训中心,冰协,总局,我们都会站在你的身后。
华国一直是举国体制,我们这些人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能让你们这些小运动员们没有任何后顾之忧。所以,有什么为难之处,大胆地跟我们提,受了什么委屈,只管跟我们说。我们都是你们最坚实的后盾,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