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早上起得太早,姜宜午觉睡得很沉。
下午两点多,姜宜奶奶住着拐杖,见到姜父出门去走亲戚,便笑眯眯地朝陆黎招手,问陆黎愿不愿意陪她去村头后山的老庙拜一拜。
陆黎过年能进门,自然是依仗了老太太,便答应了下来。
村头后山不远,走一段路就走到了,只不过看着荒凉得厉害。
“庙太破,现在没多少人信这个喽。”
“以前我要来这个庙啊,乖乖他爸总觉得我迷信。”
老太太拄着拐杖,在落满雪的台阶上叨叨絮絮说着话。
陆黎撑着伞,半弯着腰亦步亦趋地扶着老人。
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风雪中枝叶轻轻晃动。
“好多人都说庙没什么用,但我这个老太婆还是信的。”
“十几年前,乖乖一岁多那年冬天,发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的高烧。”
“他爸一边打电话一边哽咽跟我说乖乖来来回回进重症室,我一个老太婆哪懂什么叫做重症室。”
“我就问他爸什么叫重症室,他爸也不敢跟我说得太明白,于是我就去问隔壁人。”
“她们跟我说重症室是吊着一口气的人才进去哩。”
陆黎下意识一怔,呼吸轻微一窒,动了动唇,没能说出话。
老太太拄着拐杖踩着积雪,呵出一口热气道:“她们说的时候我还不信,我想我的乖孙才一岁多,前两天还抱着
电话咿咿呀呀叫我奶奶,怎么会进那么地方?”
“我给他爸打电话,问了好多好多遍,最后一个人坐在屋里头好久。”
那时候她一个老太婆不识字,也不认得去大城市的路,外头下的雪又大,一个人坐在屋里头坐了好久好久。
她恍惚地想她乖孙才一岁多,怎么就要吊着最后一口气呢?
于是在天寒地冻中。老太太冒着大雪去村外头的庙。
老太太跪在庙前,烧了一柱又一柱的香,对着庙里的菩萨拜了又拜,求求老天爷和菩萨开眼,别让阎王带走她的乖孙。
如今几十年后,老太太还能咂摸出点细节,她拄着拐杖叨叨道:“我就跪在菩萨面前,求菩萨跟阎王说别带走我乖孙……”
上到最后台阶,老太太抬起头,在白茫茫的纷飞雪粒中,慈祥地望着眼前陈旧的寺庙,仿佛有点小骄傲道:“最后你猜怎么着?”
她拍了拍身旁金发男生的手笑眯眯道:“最后菩萨听见我说话喽。”
“过了个把小时候,乖乖他爸就火急火燎地给我打电话,哭着跟我说乖乖他出来了。”
陆黎浑身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下来,微微停窒的呼吸也跟着吐了出来。
在呼啸的风雪中,他后知后觉地恍惚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老太太回头,拍了拍身后怔然的金发男生让他跟上。
陆黎撑着伞跟了上去。
寺庙确实衰败了好几年,青灰色砖瓦看上去千疮百孔,小小的一方天地里供着一尊泥塑的菩萨,手持着净瓶,面目柔和。
明黄色的经幡随着寒风晃动,投下晃动的阴影。
老太太放下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蒲团前,给菩萨烧了好几柱香。
外头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白茫茫一片落得越发地密。
院子里,刚去走完亲戚的姜父提着大包小包亲戚塞过来的年货,立在院子门前抖了抖身上的落雪,走进院子客厅时却发现客厅里空荡荡。
他在客厅张望,一边走一边道:“妈€€€€”
空荡荡的客厅没有回应。
姜父有点纳闷,把大包小包的年货放在桌上,去院子外头张望找着老太太。
外头的院子旁,张婶子正瞧着他笑道:“国军啊,找老太太是不?”
姜父连连点头,听到张婶子将门槛上的落雪扫净笑呵呵道:“老太太估计是去拜庙了,刚才我还见他们那朝着村头后山的老庙去。”
姜父有点无奈道:“外头雪大,这么大年纪了万一要是摔一跤……”
“那庙也没什么人,你说这老太太……”
姜父叨叨着随手抓了一把大伞,急匆匆地往村头后山的老庙走去。
村头后山的老庙不好走,山不算高,但却落满了积雪,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响声。
姜父一路拢着手,呵着热气,心想这天气若是不戴手套,估计得冻脱一层皮。
他怕老太太出事,走得又快又急,没多久就走到了老庙。
老庙果真破了很多,姜父收了伞,远远地就瞧见了老太太在老庙前头拄着拐杖,跟一个老和尚笑呵呵地说着话。
他急急忙忙赶上去,去看老太太一路走上来有没有摔着,仔细查看后又让老太太随着他下山。
老太太不大赞同,她回头瞧着庙里头道:“小陆还在里头哩。”
“等他出来再说吧。”
姜父只好抓着伞走去了供着菩萨的庙堂。
一方窄窄的庙堂,明黄色的经幡晃动卷着雪粒,手持净瓶的菩萨像下,跪着一个金发男生。
外头风雪呼啸,寒风灌得人喉头发呛,姜父怔了怔,在庙堂的门槛前,望着跪在蒲团前的金发男生。
他朝菩萨像磕着头,一下又一下,脱下手套的手掌指骨冻得通红,碰在地上而后又双手合十求着菩萨。
泥塑的菩萨像眉目柔和,有些边角甚至已经脱落,薄薄一层的蒲团发着潮,破旧不堪。
跪在地上磕着头的陆家大少爷却安静虔诚得厉害,在这座山村,这座小庙一下又一下地不落朝着菩萨磕着头。
姜父愣然了好久。
他抬头望着庙堂,才在久远到模糊的记忆中翻出了点回忆。
老太太常常叨叨絮絮跟他说,乖乖多亏了菩萨保佑,乖乖一岁那会她在菩萨庙拜了整整一晚上,村头后山的庙灵得很。
姜父也曾去拜过。
但后来老太太常说孩子生了病肯定是身上的邪祟在作孽,要找大神给驱掉,这些鬼神的话说多了,姜父就越来
越以为是老太太年纪大了,迷信得厉害。
皑皑白雪里,经幡晃动而后又缓缓停歇下来,仿佛是风雪终于停了下来,变得柔和。
“张婶€€€€”
院子里,姜宜裹着围巾,他有点纳闷,朝着邻居旁的人叫道:“您瞧见我爸爸和奶奶了吗?”
一觉醒来,整个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姜宜里里外外都找了个遍,都没找到人,就连陆黎也不见踪影。
张婶瞧见他,哟了一声,跟小时候一样塞给了他一把糖,笑眯眯道:“你爸跟你奶奶啊,估计去村头后山拜庙去了。”
“哦,对了,你那个金发的外国朋友啊,也跟着老太太一块去了。”
姜宜兜里被塞了一把糖,他朝着张婶道了一声谢,就去院子厨房里窝在铁锅炉灶就着余温取暖的狸花猫拎了起来。
满身是灰的狸花猫喵喵叫了两声,姜宜打了个喷嚏,在满天的灰尘中弹了弹狸花猫的尾巴,严肃地教训道:“小心烧成黑猫。”
狸花猫抖了抖身子,姜宜又打了个喷嚏,院子里就走进来一行人。
姜宜抬头,狸花猫趁机跳走,一路逃窜到院门口时,被陆黎弯腰拎了起来。
姜父扶着老太太,老太太乐呵呵地还在说刚才的老和尚还是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姜父无奈道:“我去给您烧点姜汤驱驱寒。”
老太太的鞋袜踏在积雪上,鞋面有些浸湿,便回房间换棉拖鞋。
姜宜对着陆黎递给他的狸花猫又打了一个喷嚏,嘀咕说好多灰。
陆黎失笑,把狸花猫放在地上,拉着他进房间。
房间里,姜宜坐在床上,他双手撑着床,微微歪着脑袋问道:“奶奶带你去拜了庙吗?”
陆黎点了点头。
他半蹲下来脱下手套,将手放在口袋里捂暖才拿出来。
姜宜低头望着陆黎,看着他撩起自己的裤脚脱下棉鞋,握着他的腿放在膝盖上,然后口袋里拿出了一根扣着铜
板的红绳。
姜宜午睡起来时偷懒,没穿袜子,踩在陆黎膝盖上后有些凉,脚背稍稍绷了绷。
陆黎低头,将扣着一枚铜板的红绳仔仔细细地系在他的脚踝上。
姜宜问道:“这是什么?”
陆黎抬头,望着他一会,才说这是保平安的。
姜宜失笑,他微微弯腰,摸着面前人的脑袋道:“Arno,这是大人怕小孩夭折才会系上的。”
“是小孩子才系的东西啦。”
陆黎嗯了一声,却并不将它取下,只是低头望着那枚铜板长久地不说话。
姜宜望了一眼系在脚踝的红绳,他问道:“这个从哪里得来的?”
陆黎给他放下裤脚:“庙里的老和尚给的。”
姜宜微微一愣,他又低头去望红绳奇怪道:“我记得奶奶说那个庙里的老和尚脾气怪得很。”
陆黎想起老和尚对他说的话,顿了一下,然后轻描淡写道:“可能今天心情好。”
他没说那个老和尚对他说头一次见一个金发的外国人对着菩萨跪得那么虔诚。
毕竟那座庙太老也太旧了,也太久没见着这样的人了。
老和尚问他跪在菩萨面前求什么。
他对老和尚说,他想求他的爱人一辈子无病无灾。
如果不能也没关系。
他扛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