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座山下面,有一片冰湖。”周海锋低声说。“这里的人把它叫作蓝谷子,意思是蓝色的天海。等到开春以后湖水化冻,你一定会喜欢那个地方。”
单军拥着他,一起看向对面的山峰。
他听见周海锋低沉的声音响在他的耳畔。
“那年寒假,你说想去东北看大雪。这儿跟你想看的一样吗?”
单军心里猛地一痛。
那一年,那个寒假,他们在电话里约好,等单军放假后就为周海锋请休假,去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地方。
周海锋问单军想去哪,单军说,他要去东北,在南方待惯了,他想去痛痛快快地看场大雪,去滑滑雪,过过瘾。
周海锋说,你,滑雪,你行吗?
单军说,我什么不行?你见过我有不行的时候吗?
周海锋在电话里似笑非笑。
到时候要是在雪地上下不来,我可不背你。
单军听到他的声音,恨不得从电话线里伸出一只手,把他从电话的那头拽到身边。
“要是下不来,你也得跟我一起在雪里待着!”
单军狠狠地说,声音里波动着暧昧的颤动。
“……你还得待在我身子下头!……”
……
可是这个约定,再也没有实现。
这是他们之间唯一曾经有过的约定,却永远停在了那一年的冬天。
“到这里时我就想,要是你来了,我一定会带你看遍这里最美的地方。”
周海锋说,单军看不到他眼中掩去的痛楚。
“现在,能和你看到这里,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当年,他想在脱下军装之前最后满足单军这个愿望,可是没能实现。
他独自站在火车站台上,手里是两张去往东北的车票。
人来人往的人群川流不息,列车员的催促,火车响起的鸣笛。
最终,他也没有等到他在等的人。
在漫长的岁月里,在孤独的哨位上,周海锋在这里的终年积雪里,看雪花飞舞,云起云落。
这是当初他们两个人想携手去看的雪色,他一个人为单军守着这曾经约定的风景。
单军心中大恸。五年前,当他们期盼着做下这个约定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实现。
现在,他们终于面对着想一起去看的风景,一同置身于这漫天白雪的世界,却已经一去经年。
所以周海锋带他来看这壮丽的雪山,日出,层云,为了实现那个五年前成空的约定。
“海锋,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当年,在爱情和兄弟之间,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在当时的情形下他只能做出那样一个决定!
可是这个决定,在他后来知道真相之时,却付出了无可弥补的代价。
如果他在周海锋身边,即使出了那件事,周海锋也不至于被勒令退伍,就不用为了留在部队去参加生死一线的边境勘界。
是,他们是军人,军人就是向死而生,可是如果周海锋在这场行动中成为那些黑白照片中的一个,单军用什么去后悔?
这种后怕的恐惧,差点让他万劫不复。
更让他痛心的是周海锋的前途,他本来应该在军校,和他一样是军官,而不只是一个士官。
“……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爸的事?如果我早知道……我根本就不会对你说那些话!……”
在周海锋最需要他的时候,在周海锋最痛苦的时候,单军却对他说,你现在别来找我,……我这会儿很乱!
“我回军区找你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已经太迟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就这么不能为你扛事儿?……你想过我知道以后是什么心情!?……”
当单军看着周海锋留下的那两个字赶回军区大院的时候,才得知周海锋父亲在监狱中因他人原因而突发身亡的死讯,周海锋因为父亲死因情绪失控严重触犯了军纪,别说考军校的资格,连军装都被勒令脱下。
单军直到那一刻,才知道之前周海锋去找他是带着什么心情,可是周海锋却什么也没有说。
单军知道为什么,因为那时单军正守着吸毒过量昏迷被送进医院的王爷,正为了戒毒室中毒瘾发作的王爷焦头烂额,为了单军心里的那道槛,他迈不过去的那道槛。
周海锋明白,所以不想再给他添乱,让他陷入两难。
在周海锋最需要他的时候,一个人独自承担了一切。
那23天,单军浑浑噩噩的23天。
他做不了抉择的23天,23天之后,周海锋为他做了这个选择。
……可这不是单军要的结果!
“你留下那么一个结果给我,有没有问问我接不接受,同不同意?!……这五年,我一想到你爸的事,就恨不得轰自己一枪!……海锋,你怎么怪我都行,哪怕你恨我!……可你不该这么罚我!”
单军的下巴紧紧抵在周海锋的肩上,说出这句痛苦的话。
周海锋握紧单军在他腰上的手,转过了身,紧紧注视着单军含着痛苦的眼睛。
“你听好,我不怪你,从来就没怪过你。我爸那件事,我自己的行为自己承担责任,我没后悔过,更不是你的错。”
当年他离开,不是为了让单军背上这个沉重的思想包袱。
“我说的你听清楚没有?”周海锋一字一句,“听清楚了就不许再有这种想法,能不能做到?”
他攥住单军的肩膀,加重了力道,在他郑重的目光下,单军不由自主地点头。
周海锋望着单军冻得泛红的脸,伸手将他的棉帽拢了拢,拉紧了帽耳,把单军的脸拢得暖和一些。
“行了,别老苦着一张脸,精神点儿!”
周海锋深深端详着单军的脸,这张面孔不该有现在这个表情,他总是那么夏日骄阳似的,飞扬耀眼。
他用力抚了抚单军肩上的肩章,上面闪耀着一杠三星。
“你看看你,现在都是连长了,我也没看出个连长样子,还哭鼻子,要是给你的兵看到了,像什么样。”
周海锋故意板起脸,教训似地逗弄。
再长大,再成熟,在他面前,他还是那个长不大的男孩儿。
“站直了!你是军人!”周海锋眼底锋锐,带着激励。“以前的事不要多想了,你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扛起你的担子,当个称职的连长给我看看!不要让我小瞧你,说你没有这个本事!”
“……我没这个本事?我就让你见识见识!”
单军也提起了精神。
“你当我这个连长是白给的?看了别吓死你。”
单军也用轻松的语气说着。
周海锋笑了,他又看到了熟悉的单军。
“那就吓一个给我看看,我看看你这几年有什么变化,看你是不是配得上我们边防连!我不会徇私的,就算是你,如果是不合格的连长,我也不会服你。”
“那你就等着看吧!我非让你服气不可!”
单军的神色间又带上了桀骜和骄傲,那不服输的神情,倔强和傲气,看在周海锋的眼中,恍如隔世。
周海锋有些失神,目光凝视着他那神情,情不自禁伸出手,要抚摸那张脸的手指却在碰到单军之前停住,不被察觉地握紧,移开。
他的手移了下去,落在了单军的肩膀,为单军翻起大衣的衣领,轻轻护住了他的面孔。
“这才像你。”
周海锋的手停在单军的领口,为他的脸挡住冷冽的寒风,凝视着单军,说。
单军望着他,时间有如凝固。
凝视之间,远处传来声音。
“连长!单连长!”
陈干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赶来,气喘吁吁。“你们果然在这,刚才哨所派人过来找你们,副指导员说接到一个紧急命令,请连长带着海锋赶紧回哨所,说连部有重要的事情通知!”
哨所里,张新文一见两人进来就急忙迎了上去。
“连长!海锋!你们总算回来了!”
张新文已经等半天了。
“出了什么事?”单军警觉。
“好事!大好事!”张新文一脸的喜色,对着周海锋,又高兴又感慨:“海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恭喜你!”
周海锋一愣,单军疑惑地看着喜气洋洋的张新文:“什么好消息?是连部的调令到了?”
昨晚单军一回到哨所,马上就打电话到连部跟老连长沟通过。
“比那还好的消息!”张新文笑呵呵的,一张胖胖的脸全是喜气,转向周海锋:“海锋,不对,周排长,周代理副连长!”
“……!”单军和周海锋全都愣住了。
“什么?”单军一把拉过张新文:“你再说一遍??”
“真的,连长!我接到连部的电话,老连长亲口说的,海锋的提干命令下来了!”
张新文也激动了。
“士官提干,边防团前所未有,独一个!不容易,不容易啊……为了海锋这事,老连长上上下下,是一直在奔走啊!”
张新文想起这其中的曲折,又是激动又是心酸……
前一天的深夜,单军单独跟张新文商量执勤点换防的事时,张新文告诉单军,这个哨点其实就要撤了,命令最近就要下,而老连长之所以后来一直没把周海锋调回来,一是因为已经知道执勤点就要正式撤销,二,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为了周海锋的提干问题。
老连长虽然即将转业,但周海锋的事一直是老连长的一块心病,老连长一直在为海锋的事奔走,要在转业前他还在位的时候争取解决海锋的提干问题。
部队的情况和以前不同了,士兵直接提干的越来越少,再优秀的尖兵上不了军校,都提不了干,士官提干更是艰难,要满足的条件很苛刻,不仅要有出色的军功,还有各项条件的严格限制,加上军队上层对学历武装部队的强调,所以近几年士官直接提干在各部队都是凤毛麟角,大到团一级师一级的单位一年都出不了一个。
而周海锋的情况却是极特殊的一个。
“凭海锋的条件,其实他早就够格提拔了。”
昨夜,张新文对单军叹气说。
周海锋是带着一个沉甸甸的二等功来到边防连的,那是在中越边境的勘界任务里出生入死换来的,和平年代的二等功,那是什么样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