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是赵锐把他从那层壳里拽了出来。现在,他也一样要拉林威一把,把林威拽出来。
拽出来,才不会在风雪里越迷越远,才能走得回该走的方向。
暴风雪的那天,林威接到家里的电话,是他妈打来的。他妈在电话里告诉他,他父亲要跟她离婚,她在电话里哭闹着要林威回去,要林威回去给她争财产,要林威按照她找的律师的话这么做那么做,套取他爸的财产弄到她的名下……
从头到尾他妈没有问过儿子一句,过得怎么样?
林威问了他妈一句,要是这些钱他都给你,要你拿上就得走,以后我就跟你没关系,你同意不?
他妈在电话里一愣,就是那片刻之间的安静,林威挂了电话,跑进了风雪之中……
林威的自尊心太强,从山上下来以后,周海锋就想向单军说其中的原因,被林威阻止了。
林威不想被任何人看轻,他宁愿背处分,也不想把他藏在心里的这些东西剖出来,不想让别人知道。
单军说,这事,我有责任。
这个兵这么孤僻,古怪,背后总是有原因的。他这个当连长的应该早点去了解一下这背后的原因,而不是出了问题只是粗暴地解决。
张新文整理林威档案的时候,把处分放了进去。警告处分在部队是一个要跟着档案走的处分,张新文按照规定,拿去给单军走程序。
单军从档案袋里把那张处分抽出来,看了看,把袋子还给了张新文。
“连长,还有那个呢?”
张新文以为单军忘了。
“哪个呀?”
单军随手把那张纸塞进了抽屉。
“这……”
张新文愣了一下,不再问了,笑着摇了摇头,拿着档案袋走了出去……
周海锋走了两个月了,单军迎来了他在边防度过的第一个年。
隆冬腊月,家家户户都在欢欢喜喜地准备过年,而索兰山的雪也下得一场紧似一场,
整座大山被冰雪冰封,边防连的巡逻,站哨,仍然和平常一样。
如果问边防军人最怕的是什么,不是零下几十度的寒冷,不是高原缺氧的头疼,不是漫长荒凉的巡逻线,而是过年。
亲朋举杯处,万家团圆时。
第31章
每到过年时,想家的日子难熬,连队才更要弄得红红火火的,可是六连没这个条件。连续的几场大雪,通往外头镇上的路也给断了,司务长好不容易出去采买了一趟年货,也只能勉强保证过年期间的供应,也就多加俩肉菜,包上顿饺子,就这样过年了。边防六连不比别的连,地方最远最偏,道路最难走,索兰山又是这个气候,每逢过年都是大风大雪的,东西再多也运不进来,过年的条件不能跟其他的兄弟单位比,六连的官兵们都默默习惯了。
单军看着司务长千辛万苦带回来的那点儿年货,心里不是滋味。
“连长,没事儿,兄弟们都适应了。来咱这的,就不怕苦,怕苦的,也都绕着不来了。”
张新文苦笑着安慰单军。
“苦怎么了,苦才更不能委屈!告诉弟兄们,气氛搞起来!这个年要热热乎乎地过!”
单军一声令下,六连上上下下布置了起来,单军发了话,不管条件多差,不能差了气氛,冷了天不能冷了心,怎么都得有点过年的样!
春联贴上了,可山里风大,贴上就刮跑。单军什么人,鬼主意比谁都多,他干脆凿了一大块冰,这冰冻得比石头还结实,用给界碑描红的笔蘸着红色油漆,就在冰上写上吉祥话,往门口两边那么一摆,和地上一冻风刮都刮不倒,成了绝无仅有的“冰春联”,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连长这主意行啊?怎么让你想着的,亏你想得出来!”
索朗头一回见着这种操作,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小意思,叫弟兄们就这么搞!想写什么吉利话,有什么想对家里说的,有什么心愿,都往上写了摆院子里,现在不是流行什么许愿墙许愿树吗?我们弄个许愿冰!告诉弟兄们,就说我说的,准灵!”
“好咧!”
六连一下热腾了起来,喜气洋洋凿冰的,写吉祥话的,新兵下连来不及想家,就兴致勃勃地也忙活起来,几天下来,不仅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许愿冰,还有战士们的各种雪雕冰雕“作品”,什么冰雕的军被军帽、站岗放哨的雪人,还有个高手雕了个全冰的坦克,还是99A主战坦克!
单军叫来了宣传干事,通知连里每个人全副武装,穿上最神气的军装,抱着枪挨个和国旗、和自己的许愿冰合影,让战士们把照片寄回家,让父母看看儿子为国守边疆的样儿,最帅最威武的样儿!
张新文看着兴奋地排着队等照相的战士们,百感交集。他第一次看到六连过年前是这么欢乐、喜庆。
“连长,你不也来许一个?”张新文也给自己整了块冰,还替单军也留了一块大的,旁边还有一块。
“这块留给海锋,”张新文说,“等他学习回来,让他也写一个,先把这冰给他留着。”
单军看看自己那块冰,又看看旁边的那块。
“写吧!”张新文把蘸着油漆的毛笔递给单军。
当张新文忙了一圈再回来的时候,看见他留给单军的那块冰上已经填上了。
可上头写的却不是字,而是画了几笔。
画上有个小屋,依稀看得出来似乎是在一个楼顶上。
小屋寥寥几笔,可是哪儿是门,哪儿是窗,却画得清清楚楚,那一排大大的窗,几乎占满了整个墙。
窗口有两个小人,两个脑袋紧紧地挨着,只有几根线条,其他就看不出了。天空上有几颗杂星,还有一条长长划过的线,可是那条线画到冰的边缘就戛然而止,似乎想画什么又没继续画,就那么把那根线停在那儿,不知道那是什么。
张新文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单军这画的是什么意思?可这是人家自己的事,他又不方便打听,也就没好去问。
这块冰的旁边,是留给周海锋的那块冰,单军把这两块冰挨在了一起放着,挨得太紧,现在跟地面已经冻上了,两块许愿冰结实地冻在了一起。
油漆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凝固,那间小屋凝固在晶莹剔透的冰面上,面对着另半边的空白……
室内的篮球场上,全连的人围在两侧,单军正在教一个战术动作。
外头天寒地冻,户外训练不好搞,闲着也是闲着,就在室内的活动室练体能,折返跑,俯卧撑,近身格斗,练得那股劲儿上来了,战士们哄着要单军抖一手,教个不一样的。那次全团比武单军周海锋联手越障和特种射击,让他们大开眼界,知道他俩手里有东西,只是不轻易往外露,当兵的谁不馋这个?哄着要学一招。
单军也就着训练气氛现场来了一个,假设左前方突现敌火力点,他左脚向前一大步,上身下伏抱枪入怀低姿右翻,一个漂亮利落的侧滚翻紧接前扑跃进出枪,这原本是两个单兵战术动作,被单军衔接得行云流水,目不暇接,动作更是果断有力,一气呵成,他身手矫健身材又好,动作做出来是格外养眼,全场一片喝彩。
“连长,我们怎么没练过这套组合动作?太好看了!”
战术动作,在连队那常常用来示范,表演,动作做的漂亮的特别让人羡慕。战士们眼瞅着这招这么好看,都眼馋。
“好看?这叫侧滚翻前扑,关键时刻能救你的命!”
战术动作兼进攻杀敌和自我防护于一身,单军演示的是个躲避正面攻击的保护自救动作,士兵行进途中,如突遇敌火力打击,视敌火力点方向,一个抱枪侧翻动作滚入隐蔽物后躲避,出枪横扫攻击,要是把机枪那杀伤面就更爆了,单军特战出身,他学的战术动作和一般部队能一样吗?这种实用单兵应用,如果是在全地形的模拟场地,来一套全套战术加实弹射击,那就是战场标配,那不是所有当兵的人都能有眼福见到的。
连里的战士都跃跃欲试来学,单军指导着,他一撩眼,看到一个兵单独站在人群后面,别人都往前凑,他似乎也蠢蠢欲动,想往前看得清楚点,却又迟疑着没动,手上却默默地在模拟出枪的动作。
“林威!”
单军突然喝。
林威一愣,抬起头。
“……到。”
“你到前头来!”
战士们都回头,看着一个人站后头的林威。
林威一声不吭地穿过人群,走到了前面。
“你想学?”
单军盯着他问。
林威看了他一眼,不做声。
上次林威单挑连长,连里都议论遍了,眼下这情形,不知道是不是又要杠上,所有人都不喘大气。
“想不想学?”
单军不耐烦了,提高了嗓门。
“想。”
林威沉默半晌,终于说了一个字。。
“属蚊子的吗?大点声!”
“想!”
林威被激得猛喊一声。
“想学就痛快学!磨叽什么?”
单军过去把枪塞到他的手里,把他的肩往下按。
“抱枪,沉肩!左脚前出!重心往右!”
他一边说要领一边调整林威的动作,林威面无表情却听得十分专注,单军一声令下,林威一个右侧翻随即前扑出枪。
“有那么点意思。”单军调整了他几个姿势,命令:“再来!”
林威又一次次重做,他悟性很高,学得很快,身体又灵活,一次比一次做得漂亮。
单军把全连都召集过来,指着林威的动作:
“看到没有,这就是标准动作,就照着他练!三个排长,组织一下!林威,你示范!”
林威一顿,愣住了。
几个排长也愣住了。就林威这刺头,这表现,排头兵示范兵从来也不会轮到他。
可连长下了命令,当然得执行,全连都默默地围拢过来,看林威示范。
林威把枪提在手里,一言不发,默不吭声地开始示范,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滚翻,出枪,动作认真,毫不含糊……
单军一个人出了活动室,去了旁边的哨楼。
外头斜阳夕照,在雪地上把哨楼拉出长长的影子,索兰山的群山在暮色黄昏里重重叠叠,远处的冰峰反射着金红色的光,那簇光影投射在了单军的脸上。
哨楼下拴着一只狼狗,察觉到有人,警觉地吠叫了起来。
单军过去了,雪虎却不叫了,仰起脑袋呜呜了两声,单军蹲下来摸了摸它的脑袋。
这俩月,单军终于跟雪虎混成了熟人,雪虎终于不扑他也不叫他了。单军从大衣口袋里摸出肉干喂雪虎,周海锋走了以后,单军就把雪虎接过来养着,每天巡岗的时候遛遛它,跟它唠唠嗑,雪虎已经允许他摸它的脑袋,这感情也算没白培养。
雪虎吃了不够,还往单军大衣里拱,单军在它旁边拖了个凳子坐下了,摸着雪虎那不安分的脑袋,秃噜着它那身毛。
“哎,哥们儿,问个事儿。”
单军对雪虎的大脑袋说。
“你是不是听过我名字?”
雪虎耳朵支了支。
“单军,你熟我这名儿,是不是?”
雪虎停下了乱动的脑袋,定了一会儿,耳朵像个天线似的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