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俞心桥在书房练钢琴,休息时间上网查阅这几年发生的大事。
全面推行二胎政策,人民币贬值,美国大选,女排世界杯冠军,首都冬奥会……俞心桥一件都不记得。
点开自己的朋友圈,能得到的信息也寥寥无几。这六年俞心桥留下的痕迹很少,留学期间只发过几张学校的建筑物照片,还有广场上停留的鸽子,最近的一条动态是四个月前,照片上的刺猬比现在小只,团成一团缩在恒温箱角落里,上方配字€€€€新成员。
那时的俞心桥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发出这条动态的?是在为新的家庭成员加入感到幸福,还是为只能和动物作伴而觉得寂寞?
十八岁的俞心桥一概不知。
落日西斜时分,正在看新闻频道的俞心桥头晕犯困,卧在沙发上闭眼小憩。
短暂的一会儿功夫,他做了个梦。
天空是黑色,无星也无月,老旧蒙尘的路灯旁杵着微微倾斜的电线杆,梦里的他一边数着隐没在夜色中的电线,试图凑出五线谱,一边用余光偷瞄身旁的人。
那人很高,投在坑洼泥地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看起来格外孤单。
格外让人想靠近,想抱着他取暖。
睁开眼,入目是一道背影,和梦里的影子近乎重叠。
俞心桥很慢地眨了下眼睛,看见那背影转过身来,愣了一下:“吵醒你了?”
梦里看不见的面部线条被填补,连带真实发生过的回忆也变得具象。
可惜是十八岁之前的回忆。
徐彦洹手里拿着遥控器,电视机刚被他关掉,面对俞心桥刚醒来直勾勾看着他的一双眼睛,一时也有些无措。
好在俞心桥很快清醒过来,他摇头,在沙发上坐直身体,说:“不小心睡着了。”
不小心,梦到了十八岁的你。
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出来,看见餐桌上堆着的塑料袋,俞心桥走上前:“晚饭出去吃?”
他默认两个大男人很少在家开火,吃外食才是常态。
徐彦洹正把买来的食材往冰箱里放,闻言动作一顿,转过身:“不好吃吗?”
俞心桥没明白:“什么?”
“我做的饭。”徐彦洹重复一遍,“不好吃吗?”
再寻常不过的一个问题,从徐彦洹嘴里问出来,就有种诡异感。
而且如果换做别人问,应该是有委屈的意思吧?
徐彦洹怎么会委屈?这太离奇了。
俞心桥压住心中可怕的猜测,尽量客观地回答:“挺好吃的。”
四十五分钟后开饭。
和昨天一样简单的两菜一汤,没有辣,没有俞心桥不爱吃的胡萝卜洋葱等蔬菜。
吃饭时不宜太安静,俞心桥没话找话地问徐彦洹怎么会做饭,徐彦洹说:“以前也会做。”
俞心桥心说我知道啊,以前你经常自己带饭去学校。只不过一口都没给我尝。
许是意识到俞心桥问的是现在,徐彦洹又说:“不忙的时候会做,忙的话还是吃外食。”
说的是婚后。倒和俞心桥想的差不多,律师忙,演奏家也忙,下午俞心桥登陆航空公司官网,发现自己回国之后到处飞,一个月至少有一半时间不在家住,想来也是聚少离多,很少有机会这样坐在一起吃饭。
为这种过分理所当然的温馨气氛找到合理解释,俞心桥暗自松了口气。
天色渐暗,看似平静的一天即将过去。
俞心桥拿着从医院带回来药水和纱布,进到洗手间。
刚撕开纱布,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后,虚掩着的门被推开。
俞心桥正对着镜子里略显狰狞的伤口皱眉,无暇顾及来人:“我还没好,你去另一个洗手间吧。”
安静片刻,站在门口的人径直走了进来。
“我帮你换药。”徐彦洹说。
或许是徐彦洹不由分说的态度太过自然,又或许俞心桥潜意识里就不想看那丑陋的伤口,总之纱布被徐彦洹接了过去。
好在,俞心桥怕疼这件事,可以说是无人不知。
即便如此,徐彦洹小心翼翼的样子也有点过了。
俞心桥和他面对面站着,视线平视能看到他纽扣解开到第二颗的衣领,随着刻意放轻的呼吸起伏的喉结,稍一抬头,还能看到紧绷的下颌线。
动作更是轻得像羽毛飘落,几乎感觉不到疼,只有一点痒,可是没法挠。
俞心桥都佩服自己,这种时候,竟然还能分心去看徐彦洹的手指,和从前一样修长漂亮,只是虎口处多了一道暗色的疤,如同白璧微瑕。
经过斟酌觉得应该可以问,俞心桥开口:“你的手……”
“切菜的时候不小心。”
徐彦洹回答干脆,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俞心桥便也不再追问,只是职业病似的又看了那道疤几眼。
世界上怎么会有一把刀,忍心割伤他的手?
初春的夜晚寂静又喧嚣。
俞心桥靠在床头,膝上放一本乐谱,时而敲敲指法,时而哼唱几个小节。
他想尽快回到工作中去,说不定忙碌起来,把时间用在实处,反而有助于记忆恢复。
翻过一页,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的三下,让俞心桥想到那年浔城的初春,叩击窗户玻璃的频率。
这回门关得严实,得到屋内人的允许,徐彦洹才转动门把。
他刚洗过澡,身披一件睡袍,在暖气开得很足的室内并不显得冷。倒是俞心桥,思及下午换衣时的尴尬一幕,放下乐谱,行若无事地将盖被往上拉了拉。
徐彦洹先去主卧衣帽间,不多时拿着一套睡衣出来,路过放在墙边的加湿器,顺手将它打开。
俞心桥记得书房也放着一模一样的无雾加湿器,首都及周边地区秋冬干燥,他在浔城度过的唯一一个冬天就流过两次鼻血。
以为徐彦洹拿完东西就会离开,谁知他脚步停顿一下,径直往床边走来。
毫不夸张的,俞心桥的心跳骤然提速,他近乎慌乱地侧过身体,试图拉开距离。
可是徐彦洹还是走到床边,弯腰,一手撑在床沿,上半身凑过来。
近到俞心桥能闻到他身上的沐浴露香,和自己身上的一样。
却又不完全一模一样,徐彦洹有一种独特的气场,相识之初会让人觉得那是冷冰冰距离感,后来才觉得也不完全是冷的,只是异常尖锐,想要靠近,想要汲取那一点温度,必须做好被扎得遍体鳞伤的心理准备。
这次又是误判。
徐彦洹伸手到枕头下面,摸出一本书,俞心桥瞥眼去看,《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
是俞心桥绝对不会翻开的那种书名,哪怕这个名字看起来非常睡前读物。
睡前读物。
睡前。
筛出重点,还没等俞心桥回过味来,徐彦洹拿着书向后退开了。
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着床上浑身紧绷的人:“抱歉,我又忘了。”
俞心桥想,忘了,忘了什么?不是只有我忘了吗?
我不仅忘了,还疯了,你看我换衣服,我就以为你对我的身体有兴趣,你碰我的手背,我就以为你想要牵我的手。
你说你是愿意的,我就想尽一切办法证明你真的愿意,不是为谁所迫。
我变得比十八岁的时候还要自作多情,明明什么都不记得,却还是因为和你结婚了,和你住在一个家里,由衷地感到欢喜。
失忆两天的俞心桥终于感受到迷茫和震惊以外的情绪,他鼻子发酸,连带着竭力压抑的仓皇和恐惧,以及前所未有的丧气,统统转化为委屈。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只丢失这六年的记忆?还不如全都忘掉,忘掉自己是谁,忘掉曾经做过的那些傻事,让一切从头开始,说不定就不会如此狼狈。
可这是他自己倒霉,不能怪到徐彦洹头上,于是俞心桥转过脸,用最拙劣的方法逃避。
忽闻一道轻声叹息,紧接着,宽大的手掌落在头顶。
相比丢掉记忆的彻底,俞心桥总能记住一些没用的小事,比如徐彦洹的手很漂亮,还有他的掌心温暖,和他本人的气质截然不符。
再比如,记忆中的最后一天,如果徐彦洹能像现在这样对他温柔一点,只要一点点,他就会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告诉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并非出自真心。
他以为自己和徐彦洹的所有可能性都在那晚被扼杀殆尽,而这两天发生的一切,是十八岁枯木死灰的俞心桥从未设想过的可能性。
而徐彦洹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并一再地克制自己下意识的越界举动。
“抱歉。”他很轻地揉了下俞心桥的发顶,嗓音有种无奈的低哑,“我总是忘了,你现在只有十八岁。”
第9章 →为什么要来?
不知过去多久,俞心桥把脸转回来,抬手揩去眼角的一点湿润。
幸好忍住了,没真哭出来。就算是十八岁的俞心桥,也没有在他面前流过泪。
“该抱歉的是我。”却还是不敢看他,俞心桥垂眼,“我忘了很多事,还要麻烦你照顾我。”
又恢复了先前的强装镇定。或许再过几天,连强装都不必,二十四岁的俞心桥是真正的大人,本就该从容不迫,不再把所有情绪都摆在脸上。
徐彦洹缓慢地收回手,说:“不麻烦。”
许是想起在医院也这样说过,稍作停顿后,他又补充一句,“平时也不全是我照顾你。”
意思就是,你也会照顾我。
俞心桥点头,视线仍朝向低处:“等我适应了,说不定就会变回之前的样子。”
“不用刻意适应,”徐彦洹说,“现在这样也很好。”
放在床单上的手不自觉攥了一下,不知道为表示同样的“也”字,还是“很好”这个不合理的形容。
俞心桥什么都不知道,唯有一点可以肯定,二十四岁的俞心桥绝对不会再自作多情。
于是躺下,让被子盖过头顶,却竖起耳朵,听着脚步声远去。
后来的几天,两人维持着这样不冷不热的相处模式,日子过得倒也相安无事。
为找寻回忆,俞心桥积极参与各类活动,包括但不限于出门逛街,觅食,研究刺猬的饲养方法,以及打扫卫生,做饭。
以前不劳动是因为懒,俞心桥能弹一手好钢琴,就代表他的手并不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