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条瘸腿总是让人印象深刻,尤其他们俩相处模式又那么特别。李绪有时睡在棋院,窦遥往往要央求孟函文她爸半天才能进去找人,可是见了面两个小屁孩又不说话,反而一个睡觉一个做作业,谁也不搭理谁。
“怎么样你的腿,好点了吗?”
“老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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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惋惜地点点头,挑眉道:“李绪这浑蛋居然告诉你住处了,难得啊,我以为他不愿意跟原来的任何一个人联系呢。”
浑蛋去而复返,沉着脸站在门口:“你磨蹭什么,还不走?”
“走什么走,好不容易你家来个朋友,叫他留下来一起吃点东西。”师姐扭头征询他同意,“我买了几份盖饭跟包子,不是什么好的,别客气。”
窦遥说不用了,不饿。
一路都在担心下雨,这时果然下起来了,空气中一股潮湿气味。窗外淅淅沥沥,玻璃上传来哔呖剥落声。
回到客厅李绪根本不管他,那几个不良少年也当他不存在,各自拿了一份饭找地方吃起来。
拿开沙发上那几件衣服,窦遥自己坐下。
虽然腿不方便,但他个子高,长腿有种无处伸展的感觉,整个人显得跟这里格格不入。
李绪站厨房抽那截剩一半的烟,血液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差一点照片背后的秘密就被发现了。
其实都算不上是秘密,但时过境迁,他已经不想让窦遥知道了,没意义。
抽完烟他过去站到窦遥面前,插着兜,视线冷冷地低垂。
“不吃就滚。”
窦遥抬起头。
他坐得很深,整个人像是陷进沙发里一样。
“高中上完了么。”他突然问。
李绪愣了一下。
“你走那年是高二,”窦遥平静地看着他,“后来有没有继续上学。”
窗外雨声渐响,掩盖心悸的动静和陡然紊乱的气息。
“关你什么事。”那张贴着创可贴的脸坚决地转开。
窦遥仰着头,没站起来:“没上完也没关系,李绪,你能继续下棋我也为你高兴。”
只要你告诉我这几年你过得不错,做的都是想做的事。
李绪喉结缓慢地滚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把手指攥进掌心。
“还有,你的蜥蜴不咬人。”窦遥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我骗你的。”
就像以前一样,一招鲜吃遍天,他总是用各种方法让李绪于心不忍。
其他人没注意他们俩,就孟师姐觉得他们之间气氛有点奇怪,朝他们看了一眼。
窦遥站起来想靠近,李绪蓦地向后退了一步,手指微颤。
“你走吧,没意义!”
窦遥,没意义。
真是掷地有声的一句话。
窦遥没想明白李绪这句话什么意思,是让他这次滚还是让他永远也别再来,别再把自己当成他重要且唯一的朋友。
“真不想见我何必留着照片,还把它放桌上。”
“挡灰,不行?”
窦遥用一种“你在自欺欺人”的眼神看着他,李绪站了几秒钟,回房间二话不说就把照片扔进了垃圾桶。
“李绪!”
一件垃圾而已。
“现在你信了?”李绪背靠墙壁站着,“可以走了?”
窦遥站在房门口,外面昏暗的光线拢着他,五官晦涩不明。
等窦遥从眼前消失李绪紧咬的牙关才松开。他抢在其他人发现之前把照片捡起来,紧紧攥在手里。
垃圾桶有昨天吃完的外卖,他用袖子把照片表面反复蹭了好几遍。
开门那一刻外面的斜风细雨扑进来。
“怎么走了?不吃点东西再走?”
孟函文送了窦遥几步,回来看到李绪站在卧室窗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你同学就这么走了?外面雨还不小,我看他连把伞都没有,他的腿能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他转身低头收棋盘,“他只是残疾,又不是没有自理能力。”
“李绪你……哎,你说话太过火了。”孟函文掀起窗帘担忧地望了眼,“再怎么说你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家好心好意来看你,而且门口那条路还在修,我过来的时候就差点儿摔了一跤。”
李绪脸色明显更差了。
孟函文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转回窗外:“哎……”
李绪沉着脸拿上伞,头也不回地拉开门:“我去买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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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整的地面到处是水坑,随便一踩就脏水四溅。
李绪都不明白自己出来干什么。
找窦遥?
刚才也见过面了,还有什么可惦记的。再说找到了聊什么?尝试缓和关系,像普通朋友一样问他过得好不好?
都是废话。
当然过得不错,看穿衣打扮就知道。
所以他还来找我干什么?
早就跟他说过,不同世界的人注定当不了朋友,怎么就听不懂人话。
李绪走在雨里,伞也不打。
外面的雨看似小,但阴雨绵绵真的很冷,没多久外套就湿透了,他的脸色也显得更苍白。
一直走出小区也没见到人。
冷得受不了,想抽烟又没带。他烦躁地停下脚步,视线往回一偏,就看到最靠近马路的那栋楼,一楼防盗窗下面有个瘦瘦高高的身影。
窦遥靠在墙角,远远地看着他,就像已经在那个地方等了好几年。
第4章 是男人就主动
如果真要算,窦遥跟李绪确实分开整五年了。
但他们认识的时候更长。
七岁时两人就成了邻居,上下楼那种。十岁时窦遥开始注意到李绪,注意到这个总是敢跟家长对着干,性格比他后爹手里的皮带还倔的小邻居。
十一年比五年,十一年赢得毫无悬念,所以他还是没把李绪忘干净。
该从哪一年说起呢?
过去像线头一样,随便掐住某一截,一抽就是似乎没有尽头的后续。
窦遥的腿是小学五年级瘸的,那年他爸正好下岗,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更不可能带他到大城市去治病。
他爸以前是电工,下岗后在外面给私人搞装修,挣几个辛苦钱。他妈原先是厂里的会计,后来被迫去超市收银,每天站上十个小时脾气变得极差,动不动就在家摔东西并且大骂自己老公是个窝囊废。
曾经窦遥爱笑,记忆力超群,经常在长辈面前摇头晃脑地表演背唐诗。后来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学校,他都成了毫无存在感的小屁孩,整天拖着鼻涕看闲书、写作文。
所谓的作文当时叫作文,现在可能叫日记。横格本上今天一段明天一页,密密麻麻写满了每天发生的事,也写满了他对交到朋友的渴望。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肯听他说话的人没有,但欺负他的人就太多了。
有同学,有大院里其他孩子,甚至他亲妈也算其中一个。
他们家住的房子是他妈的,准确来说是他姥爷留给他妈的,破落户专供那种筒子楼。
那楼一共也就五层,他家在三层,每层十几户,谁跟谁都认识。有时候他妈开火做饭弄得满屋子都是烟味,他就一个人抱着武侠小说跑到走廊去,或者在脑子里练轻功,或者看楼下叔叔阿姨打孩子。
被打得最多的就是李绪。
李绪和他同年,但性格一个像冰山一个像火焰,根本就玩不到一起去。
作为大院孩子王,李绪酷似武侠小说的主人公,有奇绝的围棋根骨还有一张冰山似的俊脸。窦遥就不一样了,玩个老鹰捉小鸡都能摔五回。
不过李绪不像其他孩子那么坏。他不会往窦遥好不容易拥有的新球鞋上撒尿,更不会追着窦遥喊“拐子拐子”,或者故意伸腿绊他。
所以窦遥不讨厌他,甚至打心眼里还是喜欢他的,希望能跟他交朋友。
但这个愿望一直也没实现,直到上初中。
进校两人被分到不同班级。当然,李绪根本不知道窦遥在哪个班,没在意过,只有窦遥心里惦记。
开学前一天他飞速(龟速)跑到公示板前去看,当发现李绪的名字在5班,而自己在3班时,整整一天没说话。
到家他妈让他下楼买瓶醋,回来的时候碰上李绪了。
李绪背着一个松松垮垮的包€€€€他从来不带书去学校,也不带作业回家,五岁开始已经痴迷于下棋。
“李绪€€€€”
大概是窦遥的声音太轻了,李绪压根儿没听见。
他双手插兜在听歌,直到被一只提醋瓶子的手拍了一下。
“李绪?”
这回终于有反应了。
李绪摘下耳机,发现是楼上的小瘸子,恢复面无表情。
窦遥轻轻动了下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