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大伙都等着看沈家老爷子咽气,看沈家这个浪荡混账的小儿子会用几年时间败空沈家的基业时,沈璁却结结实实打了所有人的脸。
那些别有用心者没能等到沈家大厦将倾时群起而上,将沈家的产业蚕食鲸吞的一天,倒是眼睁睁看着在沈璁正式接手家族企业后,于内排除异己,培植己方势力,手段毒辣,毫不留情;于外的商业场中,他也同样狠辣决绝,锱铢必较,甚至堪称狡诈。
半年时间过去了,多得是人企图趁他新人回国,立足不稳之时狠捞上一笔,最后竟无一人讨到半分便宜。
甚至还有人亲眼瞧见,当初跟着沈克山打下沈家企业半壁“江山”的元老级人物,趁着沈克山精力一天天不济,霸着权位不肯放手,企图拿捏沈璁这个空降的“愣头青”,可现在已经在黄浦江边要饭了。
圈里都传,之所以没有将人直接沉了江,是因为沈璁要让世人都看着,跟自己作对,会有什么下场。
至此,在圈子里,沈璁活阎王的名号便算是坐实了。
面上看,沈家这位这新上位的少主平易近人,绅士得体,甚至还有些浪荡不羁,实则是此人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罢了;背地里的他睚眦必报,根本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
孔立文急得直抹汗,心想若是得罪了沈璁,别说手头的合作得黄,按这阎王记仇的劲儿,就算现在肯给孔老爷子两分薄面,日后等老头咽了气,恐怕他们三房早晚也得去黄浦江边排队。
他心惊胆战地抬头,小心翼翼地偷瞄着沈璁的反应,却见这传说中的活阎王非但没生气,可能因为曾经留学海外多年原因,从沈璁嘴角一抹客气的微笑里,甚至还能瞧出点西方上流社会的绅士气度来。
很快他就发现了,沈璁连一丁点的余光都没有分给方才那个口不择言的小子,而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刚回过身来的裴筱。
裴筱斜斜地倚在吧台边,从这个角度看,剪裁贴身旗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完美的线条,领口处挖出的一块镂空更是若隐若现地将他那对精致的锁骨露出了点,不由得引人向下窥探,浮想联翩。
他脚踩一双极细的高跟鞋,将本就高挑的身材拉得愈显纤长,旗袍高叉中一双笔直的长腿若隐若现的同时,又不失男人的骨相。
沈璁也是直到这时才发现,面前的大美人,居然是个男的。
他是好这一口,从来也不讳言,身旁自然不少人为了巴结,投其所好,男男女女都有。
虽然没有女人那种天生凹凸有致的身材,但必须要承认,他还从没见过谁能把旗袍穿得这么好看。
听见众人议论的声音,裴筱缓缓收起手中竹扇,带着耳边一枚小小的红色耳坠轻轻摇晃,呼应着他左眼角下的那颗桃色的泪痣,泛起魅惑的光。
他抬眼望向沈璁的方向,眼底仿佛有一张密织的情网,媚眼如丝,足以俘获每一个误入的旅人。
在这一刻,沈璁相信一个人的眼神是可以有实质的,就像羽毛,细细的,密密的,一下下轻轻扫过他的皮肤。
然而就在眼神接触的一瞬间,他也清楚地看到了裴筱眼底的震惊与慌乱,同之前那个游走于一群男人着迷的目光中,却仍就游刃有余的背影大相径庭。
这反差太过明显,连一旁冷汗连连的孔立文都瞧了出来。
他大着胆子上前,悄声问道:“七少爷,你们……”
“认识?”
曾有人玩笑说,上海滩的富家子弟分两类,有喜欢男人的,有喜欢女人的,但没有谁能拒绝裴筱;他那双要命的桃花眼,是能把人魂魄都勾走的。
所有人想同裴筱春宵一度,却至今无人得手。
好听些的说他这是手腕高超,有意将自己束之高阁,待价而沽;难听些的便直接酸他这是有贼心没贼胆,知道自己低贱,进不去那些高门坎,便趁着几分姿色尚在多捞点钱,省得真正委身于人后,再被人家的正房太太抓花了那张漂亮的脸蛋。
可就眼前这个情势来看……
孔立文在心底盘算着,若这二人早就勾搭上了,那他今晚“献宝”的这出戏岂不是白唱了?
“不认识。”
沈璁心不在焉地摇摇头,还是盯着裴筱,上下打量。
裴筱是会发光的,他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在慢慢虚化,就连孔立文近在咫尺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起来。
看见沈璁的反应,孔立文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大半,一心想着赶紧把之前“沈大少”那篇得罪人的意外赶紧揭过去。
“那我介绍一下啊€€€€”他上前倒了一杯酒递到裴筱面前,忙着打圆场道:“裴老板,这位是沈克山老爷子家的七公子,沈璁少爷。”
“叮”的一声脆响,裴筱手中竹扇轻轻敲在孔立文的杯沿上。
他没有接过那支高脚杯,而是绕过孔立文,踩着那双天生便会让人步态摇曳的细高跟,带着点微醺的姿态,缓缓走向沈璁的方向。
在沈璁身前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后,他微微欠身,轻唤了声:“七爷。”
纤长的眼睫低低垂下,让刚才那只明艳狡黠,魅惑众生的猫咪变得温顺了起来,也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绵延在他眼底的兵荒马乱。
所以更多时候,沈璁只看见在裴筱走向自己时,因为旗袍的侧缝开叉太高,隐隐露出了里面黑色的吊袜带。
千娇百媚,风情万种,都凝在那一点可望而不可及的旗袍高叉边。
一旁的孔立文见状立马识相地递上了一杯红酒,这次沈璁倒是接了,但也只是架在胸前端着,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裴老板€€€€”深怕再出乱子,孔立文心急地催促道,“还不赶紧的?”
作为风月场中的交际花,裴筱自然是知情识趣的,他摇晃着手里的酒杯,轻轻碰了碰沈璁的杯沿。
玻璃的高脚杯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杯子里的红酒可怜地颤了颤,但沈璁仍旧不为所动。
跟之前那群贪婪又要端着人上人姿态的纨绔不一样,他明目张胆地盯着裴筱,丝毫不掩饰深邃眼底里放肆的欲望。
直到裴筱伸出那只端着酒杯的手,在所有人注视的目光中,绕过他的手臂,低头浅浅饮了一口杯中酒。
因为举起酒杯的动作扯住了西装的袖口,沈璁的手腕有一截是露在外面的,正好与裴筱小臂上的肌肤相触,就像被一截最上等的苏杭丝绸缠在了腕子上,细腻柔滑,一触生温,回味无穷。
“这红酒甜腻,裴筱等会还得上台,怕倒了嗓子,便不敢多饮。”
“还望七爷见谅。”
言语间裴筱缓缓抬眼,宛转蛾眉,尽态极妍,仿佛方才不合时宜的那瞥慌乱也只是众人一闪而逝的幻觉。
他就着这个“交杯酒”的动作,将酒杯又往沈璁怀里推了推,轻声道:“等会演出结束了,裴筱一定陪七爷喝个尽兴。”
能在这风月中混出名堂,谁还没点欲拒还迎的手腕,沈璁见得多了,却也不打算拆穿。
一来强扭的瓜不甜,他从不勉强任何人;二来,虽然还不知裴筱出生梨园,但他听得出这美人天生一把好嗓子,声音清亮间又不失一丝娇怯。
既然裴筱愿意用这样的方式卖他一个乖,那他也愿意还美人一个面子。
“无妨。”他盯着裴筱€€丽煽惑的眉眼,就着这个暧昧的姿势,低头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才意犹未尽地收回手,客气道:“裴老板请自便。”
动作间,他的指尖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撩到了裴筱手中竹扇的扇坠,就这不经意间的轻轻一下,便教裴筱过电般地肩背一紧。
第2章 及时雨
未免被人瞧出失态,裴筱很快便找借口逃回了后台。
好在有沈璁发话“请自便”在先,并没有人敢拦着,再加上出身梨园的童子功,他匆匆应付了今晚的演出,倒也瞧不出什么破绽来。
只是一曲唱罢,他没有返回后台更衣修整,也没有如往常一般重新回到舞池附近,与人应酬周旋,而是久久地站在退场通道的幕布后面,远远望着雅座里与人推杯换盏的沈璁。
直到下一幕歌舞表演结束,退场的歌女舞女们从身后经过,有人不小心撞了他一下。
“哦哟,要死了!你怎么敢撞我们裴老板的?”马上有一个女声夸张道:“啊知道撞坏了有多少男人要跟你拼命的呀!”
面对明显的揶揄,裴筱并没有生气,反倒是回过身客气地跟对方点了点头,道:“莉莉姐,能跟您打听个事儿吗?”
李茉莉,在裴筱到百乐门登台前,一直都是这里的头牌歌女,因为资历老,又对身边的姐妹都还算仗义,人前人后大家都会尊称她一声“莉莉姐”。
但裴筱从来没这样喊过她,因为彼此不对付,两人之前甚至连话都没说过。
倒不是有什么过节,但在上海的歌舞厅里,除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私下交易,歌女舞女们的收入,绝大多数都来自客人送上的花束、花篮的提成;可自从裴筱登台,百乐门一晚上的花得有九成都是送给他的。
一个梨园戏子,还是个男人,居然跑来抢了自己的饭碗,姑娘们自是十二万分的不愿意;再加上裴筱刚跨行进百乐门不久,本就不认识几个人,平日里话又少,大伙碍于他风头正盛,不敢在明面上使什么绊子,但孤立肯定是少不了的。
也就是出了名心直口快的李茉莉仗着自己还算有点人气,又是老资格,才会时不时的像今天这样,明里暗里挤对两句。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平日里都只把她的嘲讽当做耳边风,扭头就走的裴筱,今天居然会这么客气。
她一时没回过味来,愣了半晌,但好歹伸手不打笑脸人,最后她还是不情不愿道:“你讲。”
“台下沈家的七少爷,沈璁,您之前认识吗?”裴筱也没继续客套,开门见山地问道:“他不是上海人?”
“听口音也不是的呀!”李茉莉嫌弃地撇了撇嘴,“你刚在台下跟人家勾兑了半天,是聋了吗?没听出来他跟你一个口音呀?”
“这个沈家呢,一家子都是北方人,听说这位七爷跟着沈老爷子来上海的时候,已经十几岁啦。”
她向来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不管情愿不情愿,话到了嘴边,便倒了个干净,却见裴筱愣在当场,脸色一阵青白,眼底的情绪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惊吓,半天也没个反应。
“什么人呀……”她疑惑地看看裴筱,又看了看台下已经起身的沈璁,忍不住牢骚道:“人家回答了你的问题,连句‘谢谢’都不会讲的?”
裴筱这才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正准备道谢,一抬眼却瞧见台下原本沈璁的位子已经空了出来,就连之前戒备在门口的贴身保镖都不见了踪影。
顺着裴筱瞠目的方向望去,李茉莉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我说整天这么多富家子弟围着转,别人怎么一个都瞧不上呢,这是想攀高枝呀?”她回过头佯装跟身边的姑娘们唠着闲话,鄙夷的眼神却一直盯着裴筱,上下打量,“沈家是富贵,这七少爷呢,卖相也是蛮灵的€€€€”
她一阵阴阳怪气,但话还没说完,就眼睁睁看着裴筱踩着那双细高跟,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心底气不过,她冲着裴筱的背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没好气地扯着嗓门道:“可咱做人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够不够进那样体面的人家!”
而此时的百乐门外,沈璁已经重新坐进了那辆凯迪拉克。
他是爱玩,风流浪荡了二十五年,刚回国不到半年就“诨名”在外,但其实在他心里很清楚,什么才最紧要。
今晚的酒局摆明了是孔立文想要讨好自己,他人到了,便算是承了情,至于旁的,他眼下还不打算多谈。
钱他是可以出,但既然是谈生意,各方利益如何分配才是重点;总要再晾孔立文一些时日,得等这人真的着急上火,谈判桌上抓在自己手里的砝码才更多。
至于裴筱……
美人的确惊艳,他也很感兴趣,但一朵交际花,再漂亮,也只是野花,开在那就跑不了,只要价钱到位,他什么时候想采都行。
按以前留学法国时那帮狐朋狗友的话说,他这个人,根本就没有心,所有的人或事,在他眼里都不过是一场等价交换€€€€
你情我愿,各取所需,之后便是钱货两清。
实在不值得他花太多心思和精力。
明天一早他还约了政府要员谈正事,时间上也耽误不起。
雨又下了起来,车子重新发动,他缓缓阖眸,闭目养神,眼前却仿佛出现了一团模糊的霓虹。
裴筱还是穿着那一身正红色的苏绣旗袍,跟方才的初见一样,一切都是虚影,只有裴筱冶艳得那么清晰,踩着那双细长的高跟鞋,摇曳生姿,款款向他走来。
仿佛只要一伸手,他就能将这人间的绝色尤物揽进怀里,细细琢磨。
突然,一个急刹将他晃醒。
“抱歉,少爷。”司机立马回头,诚惶诚恐地解释道:“一只猫突然蹿出来,这雨太大了,是我没看清,对不起。”
像是美梦正酣的人被突然吵醒,沈璁心里一阵烦躁,却没有当场发作,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让司机继续开车。
在发动机点火的“轰隆”声中,他蹙眉抬眼,瞧见刚才那道“梦中”的人影映进了汽车的后视镜里。
裴筱正站在路边的屋檐下躲雨,很快便看到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向后倒了几米,正好停在了他面前。
沈璁摇开车窗,便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轻轻唤了声:“七爷?”
雨帘挡住了那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底的情绪,他抬眼,正好扫见裴筱被雨水溅湿的旗袍裙摆,这让对方声音里的那些许颤抖都变得合理了起来,仿佛只是被这场大雨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