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没……”
见裴筱支吾半天也说不清楚,心直口快的李茉莉一把抢过话头,“哎哟,裴老板,怕侬伐晓得,我就直说了!”
“侬不用担心钱二再来找麻烦,他人已经没了呀!”
沈璁是什么人,裴筱清楚得很,他当然不担心钱二还敢来找麻烦,但也没想到李茉莉能说出这么耸人听闻的话来。
“什、什么叫……人……没了?”
“没了么,就是没了呀……”李茉莉尴尬地撇了撇嘴,“我也不晓得哪能说……”
在平安夜之后的第二天,钱二就被警察抓了,罪名是吸食鸦片。
上海的英美租界里,的确颁布过禁烟相关的法令,但在法租界,开烟馆都是合法的,从来没人管过。
且不说钱家的宅子本就在法租界的地盘上,钱二这个烟鬼实在没必要舍近求远,跑去别的地方过瘾,就算他真在英美租界里抽过大烟,也没道理非等人回到了法租界才抓。
让一个鸦片成瘾多年的瘾君子再也抽不到大烟,恐怕比杀了他还让人难受。
虽在沈璁在气头上跟保镖说过,不管用什么办法,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狠辣又一针见血的手腕实在非常符合他一贯的行事作风。
只是之后的事,便没有人能说清了。
“有人说呢,钱二在牢里犯烟瘾,实在扛不住,就一头碰死勒;但也有人说,是他爹拿钱捞的人,已经送到南洋去了……”李茉莉一脸嫌弃道:“管他的,反正这种瘪三,死一箩筐也不嫌多的呀!”
“人呢,肯定是回不来了,也碍不到我们什么的,裴老板,经理都给换掉了,你不用怕的。”
“我……”裴筱默默点头,“知道了。”
他当然不怕,没回百乐门的原因也不是这个。
虽然并不同情钱二,但突然听到这么个消息,他多少还是有点震撼,一时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这次李茉莉也难得地没有穷追不舍,默默端着茶杯安静了许久,才小声道:“裴老板,其实我晓得,你不怕的……”
“要是真的怕钱二,你当时都走掉了,也没必要折回来。”
她难得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憋不住试探道:“七少爷他……对你蛮好的哦……”
裴筱闻言,心脏差点漏跳一拍,手边跟着一抖。
“啪嚓”一声,茶杯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他连忙躬腰,装作收拾,躲开了李茉莉;但李茉莉也很快也抱歉地蹲下身来,要跟他抢活干。
“不好意思啊,裴老板,我来我来……”
两人推脱了半天,直到李茉莉发现,裴筱眼眶都红了。
“这……”李茉莉终于松开了手起身,看向裴筱的眼神有点心疼,“噢哟,我实在学不来你们那些弯弯绕!算了,裴老板,我还是直接讲好了。”
“其实我今天来呢,是要跟你讲一声谢谢的;这些天你没有来百乐门,我以为你已经从了沈璁少爷了,既然要谢你哦,有些话难听我也还是要讲的。”
“裴老板,我知道,七少爷人长得好,家世好,对人也客客气气的,什么都好,多少小姑娘想要嫁给他的。”
“但是你不一样呀!”
“我知道那些小姑娘在想什么的,就算家世够不上,只要人能贴上去,生下一儿半女,当个姨太太么也好的;但是你不行的呀,七少爷现在再喜欢你,之后总要结婚生孩子……”
“侬哪能办?”
一口气把憋在心里的话倒了个干净,见裴筱拾起茶杯残片的手怔怔地僵在空气里,李茉莉才终于收敛了之前激动的语调,语重心长道:“趁着你现在红,多挣点钱伐来塞吗?”
“就算真的能当姨太太,买个小房子把你装起来,也不见得好呀!”
“七少爷自己的娘不就是,生儿子又哪能呢?这辈子都没有进过沈公馆,好吃好喝顶什么没用,最后还不是染上大烟,四十几岁就走勒……”
看着裴筱颤抖的双肩,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人呐,但凡有点寄托,又怎么会去抽大烟呢……”
*
那天,裴筱起得很早,李茉莉离开后,他干脆坐在了地上,直到窗外的天一点点黑下来。
其实李茉莉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明白,即使对方不说,他也明白。
他从来没有天真地幻想过,要在沈璁身上得到什么天长地久。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沈璁的母亲也是因为抽鸦片走的。
那天钱二的事,他刻意没有解释,其实心情是很矛盾的。
他一边希望沈璁能因此厌弃自己,结束一切,以避免陷入这段注定没有未来的关系里;但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越是表现得视财如命,在沈璁眼里才反而安全无害,他必须是这样的形象,才有和沈璁继续下去的可能。
可在李茉莉的话说完后,所有的矛盾都不复存在了。
裴筱现在才明白,为什么那天沈璁要如此羞辱自己。
如果真的是鸦片带走了沈璁的母亲,那以对方深恶痛疾的程度,只怕现在提起他都会觉得恶心,他也不需要再纠结下去了。
对于这段关系的结束,他随时做好了心理准备,谈不上什么遗憾,只是觉得自己最近的躲起来的行为挺可笑的。
天终于彻底黑尽了,他也活动了下手脚,从地上爬起来,拿出压在枕头底下的一个锦盒打开。
盒子里是一柄精致的檀香扇,他知道,是沈璁送来的;因为几天前送来扇子的人,他见过几面,是沈璁的贴身保镖。
那时的沈璁还不知道,送礼不止是需要钱就够了,还应该费心思,花时间,自己去挑选。
但对裴筱而言,能留个念想,就已经很好了。
他脱鞋靠在床边,缓缓蜷起身体,摸出那把檀香扇,紧紧抱在怀里。
第16章 鸡尾酒
除了小时候给母亲买过几次对方最喜欢的郁金香,和现在生意场上的礼尚往来,沈璁长这么大,还没有送过谁礼物,他不知道送礼的心意,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人敢在收了他的礼物后,一点回应也不给。
他现在就是在路上随便抓把土送给孔立文,对方都得亲自捧上两根金条,屁颠屁颠地来回礼,还深怕自己跑慢了;可檀香扇送出去这么久,裴筱居然连句“谢谢”都没有。
起初的几天,沈璁还找自己的贴身保镖确认过,扇子买的是最贵的,一把就足够普通人家吃上好几年,百年难得一遇的上等檀香木,苏州名家世代祖传的手艺,说是艺术品也不为过。
而且保镖再三保证,自己是亲自交到裴筱手里的。
在沈璁的世界里,钱到位了,一切都会到位,他搞不懂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不过好在,这点事也并没有困扰他太久。
那晚在百乐门的二楼,合同已经签下了,虽然之前是孔立文出时出力,疏通关系,拿钱拿地,但现在他只有一个明面上说出来好听的名头,回去哄哄他那个已经时日无多的老爹,和根本不懂生意的大妈或姨娘。
其实背地里,股份分成的真正大赢家,还是沈璁。
他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最讨厌拖拖拉拉,尤其是生意上,既然现在已经大局在握,他一分钟也不想耽误了。
至于裴筱……
只是他无聊生活中的一点调剂,消遣而已,怎么能耽误正事。
他又没有心。
离春节还有差不多两个月,他想赶在过年前,打通最后的环节,这样过完年,工人就能直接开工。
而这个最后的环节,需要下点功夫。
因为工厂的项目规划涉及到药品生产,虽然是面对民间流通,但若真是遇到紧张形势,也很有可能被当做战时军需物资被征用,这也就是为什么孔立文求了一圈,最后还是只能找沈璁的原因€€€€
租界内的药品生产和流通,需要领事馆的审核通过。
法国领事馆一直很重视跟军人出身的沈克山之间的关系,而他留学多年的幼子又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和英语,与多位领事都有私交。
经过沈璁一个多月的运作,事情只差临门一脚,就在今晚的鸡尾酒会,分管相关事宜的法国领事会亲自到场。
*
“Bonsoir①。”
“Bonsoir。”
鸡尾酒会的现场,沈璁跟早到的法国领事熟络地打着招呼。
他法语流利,领事也会几句蹩脚的中文,两人根本不需要翻译,就可以相谈甚欢,身边只有一位领事的中方副手,很快就落实了最后的几个小问题。
收尾的工作是由那位中方副手代劳的,因为那位法国领事已经被台上的表演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表演开始后,沈璁全程背对着舞台,直到跟副手聊完,他才趁着对方去洗手间的功夫,叫来了安排这场鸡尾酒会的孔立文。
面对身边不时经过的一些领事馆成员,或是商界熟人,他还是一直保持着绅士的仪态,礼貌地点头微笑,但一张嘴,冰冷的声音就吓得孔立文立刻打了个寒颤。
“谁让你请他来的?”
“……谁?”孔立文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想找个地缝躲一躲,无奈已经被沈璁带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只能硬着头皮道:“七少爷,七少爷你信我!真不是我把裴老板请来的……”
他几天前提交给领事馆方面过目的演出人员名单,的确没有裴筱,是对方略略做了些删改。
“你说我也不懂法语啊……”孔立文一脸冤枉地解释道:“名单拿回来,我就交给手下的人去办了……”
还不等沈璁再说什么,领事副手正好从卫生间出来,经过两人身旁。
“沈公子怎么在这儿?”副手客气地寒暄道:“难得今晚这么精彩的演出,好不容易谈完了正事,不一起喝一杯吗?”
“那是一定的。”沈璁得体地笑笑,“我正好也要去趟洗手间,刘秘书先请。”
洗手间里,他掬起一捧水,拍在脸上,再抬头时,镜子中出现了一张阴沉的脸。
刚才他看得很清楚,刘秘书说话间,眼神一直饶有深意地示意着法国领事的方向,瞎子都能看出来,领事盯着台上的裴筱,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等他走出洗手间,台上的表演已经结束,裴筱正在跟台下的观众鞠躬致谢。
大概是为了配合今晚西式鸡尾酒会的主题,裴筱今天穿了件低胸平口礼服,细窄的包臀裙将他的身材勾勒得极其诱人,裙摆在膝盖处散开,是时下相当流行的鱼尾裙,性感得很高级。
只是在沈璁看来,比起之前的两身旗袍,这洋玩意还是差了点意思。
但这丝毫不影响全场的目光都已经聚焦在了裴筱身上,沈璁不相信这帮洋人里有几个能听懂台上的中文歌,他们也不讲究什么含蓄内敛的传统美德,除了极个别单纯的欣赏外,大部分的眼神都颇为下流。
“沈公子€€€€”
很快,沈璁听到了刚才那位副手刘秘书的声音,对方已经回到了领事身边,冲他举了举酒杯。
当他从经过的服务生手中的托盘中端起一杯酒,立刻回到了之前绅士斯文的状态。
“Leroy先生。”他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客套地跟领事碰了碰杯,“今晚的安排,还满意吗?”
沈璁刻意用了中文,让他们之间的对话显得只是闲聊而已,而一旁的法国领事也很配合。
“当然。”他用夹杂着法语的蹩脚地中文称赞道:“东方,美人,Très bien②。”
“这次的酒会,好像是孔公子办的吧?我记得他也是这次项目的合伙人之一,和沈公子很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