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记得你说过,你师父也经常打你。”他的声音很轻,完全没有质疑的意思,听上去只是寻常的关心,“难道你不应该很恨他吗?”
恨吗?
裴筱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太小的事情,他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家里应该是很穷的,所以才会不到三岁就被父母卖掉了。
据冯吟秋后来说,他一眼就看出裴筱是个唱戏的好苗子,所以才掏钱把人买了回来,准备收作徒弟,继承衣钵,等他老了,唱不动了,还能给他养老。
那会的冯吟秋是真的红,北平城里最炙手可热的大青衣,日进斗金,追捧者无数;裴筱跟着他学戏,有干净整洁的新衣服穿着,宽敞明亮的四合院住着,还有老妈子照顾,也算过了几年好日子。
但坏也坏在冯吟秋实在太红了,而且红得飞扬跋扈。
也许是小人得志,也许是年少成名,身边任何同行,甚至班主,他都从不放在眼里,就连追捧他的富家少爷若是不合心意,他也敢随时挤兑两句。
其实他没有真的做过什么,因为根本不屑,但那张嘴的确是不饶人的。
这也是为什么裴筱后来并不讨厌李茉莉的原因,甚至有的时候,李茉莉阴阳怪气的样子在他看来还有些莫名的亲切。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性子,捧着冯吟秋的人能从西直门排到大栅栏去,恨他的人也能排这么远。
终于,几年之后,他被人毒哑了嗓子。
传统戏曲都讲究唱、念、做、打,其中青衣更是尤以唱功为主。
很快,在确定冯吟秋的嗓子再也好不了之后,他就被赶出了戏班,裴筱人生中唯一一小段无忧无虑的童年也就此结束。
冯吟秋是个极其骄傲,甚至自负的人,就算舞台生涯彻底结束了,他也仍然坚信自己才是最好的大青衣;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小徒弟的身上。
毕竟,当初就是因为看出裴筱天生是块唱戏的料子,他才买回了这么个小人儿;所以他相信,十几年后北平城里最厉害的大青衣就算不是他,也一定是他教导出来的小徒弟。
但当时的裴筱还太小了,并不懂这些。
起初,他只是觉得师父可能心情不大好,离开戏班后,几乎没有再笑过 ;押着他练功的时间越来越长,要求也越来越严苛,就连脾气好像都变差了,经常动手责罚他。
但在戏班子里,他见过,别人的师父也是会打人的,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只是默默地加倍努力,想让师父开心一点。
可惜,很显然,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并不能弥补冯吟秋从云巅跌落沼泽的空虚,除了盯着裴筱加倍努力地练功,他开始有了更多的消遣,排解那些郁结的苦闷。
喝酒,赌钱,整夜整夜的不回家。
裴筱渐渐发现,师父打自己已经不仅仅是因为练功了。
冯吟秋喝多了要打他,赌钱输了要打他,输光了没钱买酒还是要打他……
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恨师父的。
再后来,冯吟秋染上了烟瘾,因为经常抽得浑身瘫软,人事不省,倒没以前那么多力气打他了。
但昂贵的鸦片也败光了一代名伶这十几年攒下的全部家底,他们终于搬出了那间宽敞明亮的四合院,渐渐穷得吃不起饭,穿不上衣。
“饿肚子的感觉……真的太难受了……”裴筱攥着沈璁的袖口,轻轻叹了口气。
冬天穿着破洞的布鞋,走在北平的冰天雪地里,每次脱下鞋来,都能看到自己冻乌的脚指盖,冻疮总是又疼又痒,让人连觉都睡不好€€€€
这样的感觉,裴筱现在都还记得。
那时候他真的很恨冯吟秋,而且发誓,等长大以后一定要离开师父,只要能吃饱饭,穿暖衣,他做什么都愿意。
直到几年后的一天,当他身染重病,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那是他第二次觉得,自己可能就快要死了。
混沌中,他隐约感觉到有雪片落在自己的脸上,还以为一切都是幻觉;但当他中间迷迷糊糊醒来时才发现,是冯吟秋背着自己,跪在一家药店门口,求大夫救救他。
那个时候他已经十几岁了,再也不是个一手就能拎起来的小娃娃,而冯吟秋的身体也早就被鸦片毁了大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裴筱不知道师父是怎么把自己弄到药方门口的,但他知道,在跪了几个小时之后,药店的老板终于赊了一包草药给冯吟秋。
那一计药汤算是暂时吊住了裴筱的半条命,但他病得太重,又拖了很久,不是一副药就能治好的。
几天之后,他看到冯吟秋带了个男人回家,然后把他搬到了隔壁的柴房去。
那天晚上,他不知道那个陌生男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但一整晚,他都能听到哭声。
冯吟秋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啊。
裴筱亲眼看见他被人毒哑,曾经的一代名伶,大青衣,现在就连说话都像是一面破掉的铜锣,难听极了;他被赶出戏班,赌博酗酒,染上烟瘾,不人不鬼……
但就算这样,他也没有想过要卖掉自己。
裴筱从来没有见过师父掉泪。
从那一刻起,他就没办法再恨冯吟秋了。
虽然病好之后,冯吟秋还是经常打他骂他,赌博酗酒,抽得家里乌烟瘴气;但他不得不承认,不管多坏,这个世界上也只有这么一个人还在乎他的死活了。
自那以后,他一直努力练功,十几岁就登上了戏台,几乎复制了冯吟秋当年的传奇,一夜成名。
但最终,再多的钱也挽救不回冯吟秋早就被鸦片啃坏了骨头的身体。
在冯吟秋去世之后,他很快就离开北平,来到了上海。
“七爷……”裴筱紧紧抱着沈璁,低头把脸埋进对方的胸口里,用闷闷的声音,掩盖住自己喉间的哽咽,“你说,我该恨他吗?”
沈璁轻拍着裴筱的后背,温柔地安慰着,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觉的裴筱的泪水已经沾湿了他胸口薄薄的衬衣。
可他却没有说什么。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和裴筱之间,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露水情缘,单纯的肉/体关系;就算到了现在,他也只是把两人的关系看做一场欲罢不能的欲/望交易。
他从来没想过裴筱会愿意揭开自己的伤疤,跟他谈起这么隐私的话题,更没有想到……
在裴筱的故事里,他居然能找到一份几乎绝无仅有的共鸣。
跟裴筱一样,他们的童年都有过一个几乎是唯一的,最重要的人;但跟裴筱不一样,他没有恨过窦凤娘,毕竟窦凤娘至少是不会打他的。
但他知道,母亲不喜欢自己,从小就知道。
不管多么努力地讨好扮乖,就算很多时候根本无法理解母亲的决定,他还是会懂事地照做,但母亲还是不太愿意搭理他,直到最后,干脆把他远远地送去了外国,从此不闻不问。
在法国的那几年,他唯一可以得到的,关于母亲的消息,都是在国内侍候母亲的奶娘传给喜伯的;后来奶娘去世,窦凤娘竟然狠心到连自己病重的事情都没有透露给唯一的儿子。
直到沈璁接到消息,才知道母亲已经去世了。
他也想恨母亲的,就像裴筱恨冯吟秋一样,但也跟裴筱一样,他根本做不到。
回国后他才知道,母亲生前的诸多筹谋,不管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插柳,居然都是为了他好。
不知道为什么,他和裴筱,从出身,家世,到成长的轨迹,明明看着好似云泥之别,毫无交集,但偏偏又有些说不出的相似,甚至重叠。
方才裴筱娓娓道来时,提到冯吟秋都只是喊师父,并没有透露对方的名字,但窦凤娘以前算得上是个十足的戏迷;十几二十年前能风靡北平城的一代名伶,尤其是母亲最喜欢的大青衣,沈璁觉得自己应该也是知道,甚至见过的。
“你师父到底是谁?”
沈璁面上云淡风轻,但裴筱的心却一秒揪紧。
他薄唇翕动,几次张开,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努力地深吸了好几口气后,他才颤抖着说出了那三个字€€€€
“冯吟秋。”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就是控制不了,激惴惴不安地偷瞄着沈璁的反应。
良久后,沈璁才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原来是冯老板啊。”
在当年的北平,冯吟秋的确曾经名噪一时,一折《霸王别姬》更是唱得余音绕梁,空前绝后,只要他开锣,窦凤娘几乎都会亲自捧场。
为了讨好母亲,沈璁也跟着去听过两次,但他那会年纪也不大,本身对京戏就没什么兴趣,现在留下的印象已经很浅了。
后来冯吟秋落魄,窦凤娘还送钱送东西接济过,当时沈璁跟在母亲身边,隐约记得冯吟秋身边好像是有个小男孩来着。
但几岁大的孩子,又吃不饱肚子,面黄肌瘦,灰头土脸的,到底长什么样,沈璁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后来没过多久,沈克山举家南迁,他们便也断了联系。
现在沈璁只觉得,如果裴筱就是当初那个瘦巴干瘪,还病病歪歪的孩子,能出落成如今的样子,倒当真是不易。
“叩叩叩€€€€”
就在此时,房间的门突然被人轻轻敲响。
“裴先生。”
门外是一个客气温柔的女声,裴筱听出来了,正好是楼下那对小夫妻中的太太。
他赶紧收拾心情起身,整了整自己身上的睡衣,拉开了房门。
“我看见你坐在炉子上的粥都快要烧干了,就帮你端了下来。”女人举了举手中端着的小砂锅,关心道:“裴先生,你没事吧?”
“我昨晚好像还听到楼上有敲门声……”
“没事没事!”裴筱连忙摆了摆手,接过了女人手里的砂锅。
想到现在还躺在自己床上的沈璁,他一阵脸红心跳,身子也心虚地往门边挡了挡。
“我只是上楼歇会,没想到就这么睡着了,不好意思啊,程太太。”
“没关系的。”女人笑着摇了摇头,“你没事就好。”
之后二人又闲话了两句,裴筱还客气地将人送到了楼梯口,等他端着砂锅再回到屋里时,看见沈璁已经换好衣服起来了。
他背过身去,将砂锅摆在桌上空掉的咖啡杯旁,本意是不想让沈璁看到自己眼底的失望,可声音里到底还是没有藏好。
“七爷……你……要走了吗……”
“嗯。”沈璁低头整理着自己的领带,随口应了一声。
裴筱双手撑在小圆桌上,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他真的很后悔,刚才为什么要期待那么多,沈璁明显早就不记得了,他却不死心,偏要反复地试探,然后一次又一次失望。
明明他之前从来也不贪心的,只想在沈璁身上找点念想就行,现在却总是自不量力地想要留住最是留不下的人。
沈璁生来就是沈家七少爷,从来不是,也永远都不会是方才阳光下的那个小青年€€€€
其实裴筱一直都知道的。
但看到沈璁要走,他还是难过得不行。
而在房间的另一头,沈璁已经默默理好了领带,这才反应过来,裴筱已经好一会没有动静了,就连刚才说话时的语气好像也不大对劲。
他回过头来,一眼便看见裴筱单薄的肩背轻轻的颤抖着,就好像在抽泣似的。
“裴筱。”他冲着裴筱的背影,温柔地唤了一声,顺手扯开了自己刚刚系好的领带。
记忆中,沈璁除了发火时,还没有喊过自己的名字,裴筱闻声肩背一僵,缓缓回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