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沈克山极其看中子嗣, 只要生下儿子,就算没有名分,她也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哪怕是女儿,钱也一定是会给一笔的,毕竟在抛弃妻女离开北平前,就算是女儿,沈克山也还是多少会看两眼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什么都没有,窦凤娘本来就是八大胡同里的女人,又能损失什么呢?
顶多也就是失去一次让自己过上好日子的机会,并不会让她的处境变得更糟。
于是,便有了沈璁的出生。
跟窦凤娘当初想象中差不多,她的确到死都没有名分,也没有进过沈家的大门,但沈克山还是给了她宽敞舒适的大房子,还有每个月一笔足够让她和儿子吃著不尽的钱。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她和沈克山这个比自己父母亲还大了好几岁的男人之间,没有任何感情。
毕竟,谁会对一个十天半月都不来看自己一次,就算来了也是稍不顺心就大声呵斥,略有违逆就动手责打的人有感情呢?
不过好在,窦凤娘很快就发现了,就算她再怎么不得沈克山喜欢,哪怕头天沈克山被气得大打出手,最后负气而去,只要第二天是给家用的日子,该是多少钱,他还是会差人送来。
于是她就连表面的温顺都懒得再装了。
激怒了沈克山,的确会招致毒打,但这样沈克山也会越来越厌弃她,几个月都懒得来看一眼,她反倒乐得清闲。
反正只要沈璁乖巧懂事,平安长大,钱就会准时送到,她可以去听听戏,再趁着沈璁上学念书后,拿来儿子的课本,学学读书认字,怎么都比侍候一个脾气暴躁,反复无常的糟老头子要强。
这也就是为什么,之前喜伯说起过,当时裴筱刚到上海滩,红得戏票一票难求,奶娘想去找沈克山求张好位置的戏票,窦凤娘都不肯麻烦。
那会沈璁已经被送出国了,沈克山也再没有到马斯南路二十七号来过,她是真的不想再跟对方有哪怕多一点的联系。
“所以……”听完窦凤娘的往事,裴筱小心翼翼道:“因为跟你爹没有感情,你娘才……”
裴筱踟蹰着没有说下去,沈璁倒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当然。”
“沈克山对她又不好,她也不喜欢沈克山,干嘛要喜欢沈克山的儿子呢?”
“对她来说,我只要‘存在’,就够了,她不需要对一件‘工具’真情实感。”
“那……你娘她还……真……”
裴筱纠结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站在一个晚辈的立场上,他没有权力指着沈璁的母亲;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视角,他也说不出窦凤娘有什么错。
毕竟,跟窦凤娘一样,他也过过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非常能理解这样的人必须为自己着想。
而窦凤娘就是这么做的。
她计划中的每一步,都考虑着自己的出路,但好像,也只考虑了自己。
这让裴筱又不得不心疼小时候那个爹不疼娘不爱的沈璁。
正常情况下,他觉得自己应该要好好安慰安慰沈璁的,但跟他说起自己童年时,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曾经的痛苦与挣扎不一样,沈璁的表情一直很平静,语气也淡淡的。
这让裴筱觉得,出言安慰似乎也变得不合时宜了起来。
“我娘多清醒啊。”沈璁轻描淡写道,说着伸手捏了捏裴筱的脸,“哪像你,这么‘笨’。”
其实沈璁没舍得真使劲,但裴筱生得白净,皮肤又细嫩,挨着就是一个红印;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顿时就跟害羞似的红了一片,说不出的娇俏。
“七爷又笑话裴筱!”他娇嗔着推了把沈璁的枕在自己大腿上的脑袋,眼神也缓缓瞥向一边,片刻后才轻声道:“‘笨’点不好吗……”
如果他足够“聪明”,不会到现在还有胆子跟沈璁窝在沙发上;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清醒”,根本就不可能放任自己走进沈璁世界里。
可他不后悔。
窦凤娘对沈克山没有感情,但他很早以前就喜欢沈璁了,怎么可能“清醒”。
“好啊……怎么不好呢……”沈璁喃喃道,眼神一点点暗下来,最后干脆闭上眼睛,把脸埋进裴筱的怀里,“再‘聪明’的人,也做不到永远‘聪明’。”
“就算是我娘,都没能‘清醒’一辈子。”
小时候,他只是凭着一个孩子的直觉,觉得窦凤娘可能是不太喜欢自己,直到对方没有半句解释,强行将他送出国去,并且勒令他不准回来€€€€
那个时候,他小时候的直觉几乎得到了一个准确的证实。
直到他在许多年以后重新回国,看到了窦凤娘的日记本,才终于知道,母亲送自己出国的时候,他那个最被沈克山看中的大哥,在战场上失踪了。
那段时间他只是听说沈公馆里的大妈突然得了急病,但完全没有想到,对方的急病是因为受不了儿子失踪的打击。
在那之后,沈克山很快决定再选一个儿子顶替长子的位置,一来是寄希望有人能建功立业,稳固沈家的地位,二来,大概也是希望去有人能去把他寄予厚望的长子找回来。
沈璁就是在那个时候被送出国的。
是窦凤娘找到了沈家的另外几房姨太太,替儿子做出了选择,主动放弃所有沈家财产的继承权,远走海外,并且保证沈璁终身不再回国。
作为交换,她开出了一个明确价码,保证了沈璁在国外也能继续维持之前衣食无忧的生活。
当时沈家长房长子没了,几房人大概也就像今天的孔家一样,闹得不可开交,沈璁是不起眼,但他毕竟是沈克山的亲生骨肉,真到那一天,等老头子咽气,遗嘱里只要随便提一笔,那也是一块了不得的肥肉。
能用一笔钱打发掉日后的麻烦,沈家的几房人肯定求之不得,更何况甚至根本不用他们出钱,凭沈家的财力物力,窦凤娘那点要求,只要沈克山的指头缝里漏出来一点都用不完。
这样在当时看似赔本的买卖,现在看来却无比的英明。
人人都以为,沈璁今天表现出来的工于心计,善于算计,是继承了沈克山的商人天赋,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大概都是窦凤娘的“功劳”。
因为当初被送去了国外,期间一次都没有回来过,他才完美地避开了一场可怕的家族内斗。
以之前窦凤娘和他地位,沈克山要再找儿子上战场,他很可能是被几房人第一个推出来去送死的;而且很可能,他都活不到被送去战场,就会在各房人的倾轧之中“死无全尸”。
当时送沈璁出国,是窦凤娘深知自己根本无力保护儿子之下唯一能想到的无奈之举,但就是这个沈家最最保护不了儿子的女人,也是沈家最后唯一一个保护住了自己儿子的人。
只可惜,当沈璁回国看到窦凤娘日记中的这些内容时,对方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明明从小到大窦凤娘都不待见他,但他总是好像本能的,对母亲有一种深深的依恋。
可能有些东西,即使埋在内心的最深处,即使连窦凤娘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总有人能感受得到。
“可能是因为看透了我外公外婆的事,我娘这一辈子都很‘清醒’,甚至是‘自私’。”沈璁轻声道:“大概也就只有最后这么一回不是……”
“但也就是这一次……”
他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当初在他出国的几年后,奶娘就走在了窦凤娘的前头,在那之后,他要得到国内的消息就更难了。
他没有办法明确的知道,在最后那段日子里,母亲是怎么过的,但他可以确定,如果那个时候他还在国内,可以陪在母亲身边,一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窦凤娘抽大烟把自己抽死。
这一次,裴筱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俯下身来,轻轻抱住沈璁。
听到耳边小心翼翼地叹息声,沈璁缓缓睁开了眼睛。
今天家里是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难得有机会可以像现在这样,和裴筱这样无所顾忌地我在沙发里,他不想为了一些已经过去的事情,破坏彼此的心情。
“想好了吗?”他抬手,宠溺地捏了捏裴筱的下巴,问道:“明天想去哪里?”
“明天是周四。”裴筱有些诧异,“七爷不用去公司?”
“郑乔还关在关在公司里,我当然要去。”沈璁说着从沙发上坐起,“我问的是你。”
“可是……”
裴筱一时有些懵。
沈璁不是一直都不喜欢他自己出门的吗?
之前他还不理解沈璁为什么要这样,但在听了沈克山和窦凤娘的事情后,他其实已经接受了。
有这样一个脾气暴躁,薄情寡性,还控制欲极强,对自己又漠不关心的父亲,还要被自己唯一依赖的亲生母亲从小到大冷眼相待……
沈璁会想要控制他,又不会表达自己,都太正常了。
可现在,沈璁居然问他明天想去哪里?
“今天之后,沈克山不会再敢对你做什么了。”沈璁搂着裴筱,叮嘱道:“你想要出去,就跟我说一声,我派车子来接你。”
裴筱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感觉到沈璁抱着自己,越搂越紧。
就在感觉自己都快要窒息了,身体本能地想要挣扎时,他听到沈璁突然在他耳边,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
“对不起。”
第46章 夜促膝
能从沈璁嘴里听到“对不起”这三个字, 对裴筱而言,是一种不小的冲击。
如果说他的生命里还有一个比冯吟秋更骄傲的人存在,那一定就是沈璁了。
沈璁模样好,家世好, 学历好, 样样都好, 就连进入沈氏家族企业后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的, 一等一的好,好像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他好像出生就是那站在云尖尖上的人,总会让裴筱觉得, 自己踮起脚来也够不着。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错呢?
就算有,以沈璁的性格, 比起道歉, 他更有可能直接修改游戏的规则, 让错的都变成对的。
他似乎根本就没有任何必要,向任何人低头。
其实不怪裴筱吃惊,就连沈璁自己都在说出那三个字后感到莫名的为何。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说出这三个字是在什么时候了, 唯一能确定的大概就是, 他上一次跟人道歉,对象一定是母亲。
可是窦凤娘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个突兀的道歉,好像突然就打通了裴筱的任督二脉似的, 让他把所有的事情都串联了起来。
“所以……”他颇为震惊道:“你之前一直不让我出门,就是怕你爹……我是说沈克山……你怕他……”
之前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联想,不是裴筱不是聪明,而是站在他的位置上, 能想到的, 其实也跟当初的窦凤娘差不多。
毕竟, 在今天之前,他并不知道,沈家所有的“脏”事都让沈璁做了。
在外人看来,沈克山一直都只是一个在商业上极为成功实业家,甚至,就算已经不便于行,他还是经常热心除夕上海的一些慈善晚宴,是个形象相当积极正面的老者。
裴筱自知卑微,他可以想到自己会和当初的窦凤娘一样,可能一辈子都不能进沈公馆,也不能得到沈克山和沈家的任何认可,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外界看来如此高高在上,又形象良好的沈克山,真的会对自己动手。
“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啊?”裴筱埋怨地拍了把沈璁的胸口,“你要是说你只是担心我,担心沈克山做什么,我还能故意跑出去让你操心吗!”
想起这些日子以来两个人之间的不愉快,裴筱的声音里带着点委屈的哭腔,听得沈璁心疼极了。
他双手将人紧紧搂住,等怀里的人安静下来后才低声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在上海滩,说沈克山一句手眼通天,神通广大,实在不为过。
但好在他们之前的确有过约法三章,沈克山也一直信守承诺,从来没有到马斯南路二十七号来过;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要单方面撕毁约定,至少家里还有一个喜伯这个自己最信任的人€€€€
马斯南路二十七号,已经是沈璁能想到的,全上海最安全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