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直的身体已经贴近了桌沿,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就连一旁的裴筱都已经瞧出不对劲了,在桌下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袖,还不断朝他打着眼色。
但坐在桌子对面的朱珠好像全无察觉,一直大大咧咧地盯着裴筱,笑得愈发灿烂了。
沈璁看到的是裴筱那些许的局促,才会关心则乱;但朱珠大大咧咧惯了,根本没留意到这些,她只看到裴筱笑了€€€€
美人垂眸,轻颦浅笑娇无奈。
周围的一切都在这个瞬间黯然失色。
就在沈璁都要怀疑她是不是真的“阴谋”得逞了,才会笑得这么开心时,她突然轻声念道:“It was impossible to see more charm in beauty than in that of Marguerite……”
裴筱自然听不懂这么一长串洋文是什么意思,更不会猜到,就像是安排好了似的,这一段刚好就是小仲马笔下对茶花女美貌的盛赞。
他只发现沈璁闻言后居然笑了,紧绷的身体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裴筱听不懂的,沈璁很快就明白了过来,他默默靠回椅背,挑了挑眉轻松道:“你不是应该很讨厌他吗?”
这一次朱珠没有再像之前那样附和沈璁,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只是俏皮地盯着对方做了个鬼脸。
仿佛连餐厅的伙计都感觉到了桌边跌至冰点的气氛正在慢慢融化,在朱珠抬手招呼后,很快有人呈上了菜单。
朱珠大手一挥,把自己感兴趣的菜都点了一遍,因为也没有别的客人要招呼,饭菜很快就上了桌。
朱珠想象中对面的两个人互相夹菜,你侬我侬,完全把自己晾在一边的画面并没有出现;相反的,有裴筱在,她喋喋不休的时候也终于不是尴尬的独角戏了。
裴筱虽然话也不多,但会不时点头微笑,礼貌地附和,至少不会像沈璁那样冷着一张脸,完全把她当空气。
小桌边凝重的低气压逐渐被正常的交谈声所取代,她本来就心大,见桌上的气氛终于恢复了正常,肚子里的馋虫也被勾了出来,实实在在感觉到饿了。
“哇€€€€”
直到最后一道大菜摆到面前,她看得眼睛都直了。
盘子里的烤鸭刚刚出炉,色泽油亮,被后厨的师傅用精湛的手艺片成了薄片,色香味俱全,看得人直流口水。
朱珠是地道的南方人,虽然出过国,但因为战乱,她还没有到北方去过;约莫是因为真饿着了,她总觉以前在餐桌上见过的烤鸭都没有眼前这盘诱人。
她兴冲冲地夹起一块才发现,桌子对面裴筱跟沈璁都没有动筷;再看看烤鸭边上配着的两小碟葱丝和蘸酱,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了筷子,学着以前见过的样子,把鸭肉和葱丝都卷进了一张薄饼里。
“你们都是这样吃的,对吧?”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知道沈璁不会搭理自己,眼神便不自觉地瞟向一旁的裴筱。
但裴筱的笑容却不太自然,犹豫着附和道:“应该……是吧……”
不是他不想配合,但在北平那几年,他穷得能吃上个白面馒头都高兴得跟过年似的,哪见过烤鸭。
后来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成了名角,旁边的冯吟秋也盯得紧,从来不让他碰这些大油大腻的东西;直到师父过世,他很快就来了上海,还真从来没有吃过烤鸭。
“那就将就着吃吧!”
朱珠大喇喇地把手边的烤鸭喂进嘴,半边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也顾不上。
半晌后,她发现沈璁和裴筱还是一筷子也没动盘子里的鸭肉,仿佛已经听到沈璁在心里笑话自己没见识了,便索性又卷了两块鸭肉,分别放在两人面前的餐盘里。
这次沈璁总算有了点反应,明显有些不舒服地蹙了蹙眉。
朱珠瞬间觉得一阵委屈。
虽然之前沈璁和裴筱没有太过刻意的亲密举止,但沈璁也很自然地给裴筱夹过菜啊,为什么轮到她,沈璁就要表现得这么嫌弃?
刚刚缓和过来的气氛在两个人逐渐凝固的表情中又一点点沉了下去。
敏锐如裴筱,怎么可能察觉不到这点微妙的变化。
见状,他抬手夹走了沈璁盘子里卷着鸭肉的薄饼,温柔地解释道:“你别理他,少爷病,不吃鸭子肉的。”
“……啊?”
朱珠有些愣住了。
她见过挑嘴的,身边的少爷小姐们,身上多多少少也都有点娇惯出的毛病;但不吃鸭子肉也太罕见了,怎么看都像是裴筱故意找出来安慰她的借口。
“不止鸭子,鸡,鹅,鹌鹑,鸽子……”像是看出了朱珠的疑惑和失望,裴筱很快耐心地解释道:“反正这些长羽毛的,还有葱姜蒜,他都不吃。”
朱珠更疑惑了,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啊?”
“我听喜伯说,好像是沈夫人小时候让大鹅追着撵过,可能是吓坏了吧,所以之后家里都是不吃家禽的。”裴筱一边解释,一边扒开卷好的薄饼,开始一根根挑出里面的葱丝,“他也是从小都没见过这些东西,长大就不肯吃了。”
“啊……”
这理由让朱珠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既然做过“功课”,即便不清楚具体的情况,她也知道沈璁的生母出身的确是不太好的,所以才一直被养在沈公馆外面;但她仍然没有想到,沈家的姨太太居然会有这样的经历,毕竟,以她的成长环境,其实很难想象出被大鹅追着撵是一种什么感受。
这让她一时失语。
看上去,她的确有试图去了解沈璁这个“未婚夫”,或者是“心上人”,但实际上,她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只是像沈璁说的那样,完全不了解对方。
“唉€€€€”
她轻轻叹了口气,看见裴筱已经把薄饼里的葱丝挑得差不多了,规规整整地堆在面前的一张餐巾纸上,好像一座小山一样。
“你也不吃葱啊?”她疑惑地问道,看着裴筱,一脸抱歉。
作为朱家的老来得女,其实在之前她的确一直备受宠爱,像很多被惯坏了的大小姐一样,一直只需要考虑自己想要什么;因为从来没有任何人表现出任何不满,所以在今天之前,她很少有询问旁人的习惯。
“对不起……”她抱歉地嘟了嘟嘴,“我之前应该问问你们,有没有什么忌口的……”
“没关系的,这么多菜€€€€”裴筱随和地笑笑,说着佯装嫌弃地瞥了沈璁一眼,“还能饿着他吗?”
“我也没有忌口,什么都可以吃的,只是他不喜欢€€€€”
裴筱耐心地劝慰道,但说着说着却突然打住了话头。
他的确是没什么忌口,毕竟就以他那个恶劣的成长环境来看,根本没有资格挑嘴,否则大概都难活着长大。
其实他今天一直有意不表现出跟沈璁的刻意亲密,一来,是不想把两个人的关系表现得好像是在做一场戏,二来,毕竟是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他和沈璁两个大男人总不能好像要故意欺负人家似的。
但刚才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他怕朱珠会多想,以为他在故意显摆自己私下跟沈璁有多么亲密。
不过好在朱珠大大咧咧惯了,看样子好像也没发现什么。
裴筱见状,把面前挑干净了葱丝的薄饼卷起来送进了嘴里,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好吃!”
“你一直都这样吗?”朱珠盯着裴筱,一脸茫然的表情,“他不吃的东西,你也不能吃……”
“如果刚好很喜欢呢?那要怎么办?”
“……嗯?”这次换裴筱被问住了。
其实沈璁并没有说过自己不吃的东西就不准他吃,不过以前在家里吃饭倒也的确没有出现过沈璁不喜欢的东西,因为他只会挖空心思跟喜伯打听沈璁喜欢吃什么,然后全都端上桌。
就连他刚才把葱丝挑出来,也只是怕沈璁不喜欢有味道的东西,但朱珠说的问题,他的确从来都没有想过。
“我……吃什么都行啊……不要紧的……”
“可是这样不会觉得自己很委屈吗?”朱珠忍不住刨根究底地追问道:“为什么要一直迁就他喜欢吃什么,而不是让他迁就你呢?”
“或许只要试一次,他也会觉得很不错啊。”
看着朱珠瞪着那双单纯的大眼睛,认真地盯着自己,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裴筱却突然笑了,偏头看向沈璁,眼波温柔。
“因为他对我也很好啊。”
从头到尾,沈璁都好像一个局外人一样,沉默地坐在一边,但裴筱知道,桌子底下,对方已经悄悄牵住了他的手。
“朱珠,你没有发现,今天已经这么久了,他都还没有抽过烟吗?”
就像之前裴筱从来没有跟沈璁说起的抽烟的问题,但就因为那晚在车里,他下意识的一个捂鼻子的小动作,沈璁就能在之后的日子里一直注意着,尽量不在他面前抽烟一样€€€€
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喜欢吃什么,能不能吃什么,只要看到沈璁吃得开心,他就会跟着开心。
这样算不算迁就,会不会委屈,甚至他完全都没有考虑过。
“没有谁跟谁生来就‘合适’。”他抬眸也同样认真地看着朱珠,微笑道:“两个人在一起,本来就是要互相迁就的。”
“咳咳€€€€”
看着朱珠若有所思的表情,饭桌上一直沉默的沈璁清了清嗓,刚准备开口,一旁裴筱突然凑了过来。
“我出去帮你买杯咖啡吧?”裴筱压低声音道:“早上那杯看你也没怎么喝。”
说完,他也没给沈璁反应的机会,冲朱珠点了点头就起身走出了餐厅。
沈璁当然知道,裴筱离开,是为了给自己留出说话的空间,不想让三个人尴尬,其实他今天带裴筱一起来,也不是为了要让三个人尴尬的。
但他知道裴筱很介意,所以才想要对方亲耳听到他拒绝朱珠,好打消所有顾虑,可为什么最尴尬的那一阵都熬过去了,裴筱却走了?
就在沈璁疑惑时,刚才还一脸困惑的朱珠倒是先开了口,“你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是。”
沈璁点点头,但还没来得及开口,朱珠就像之前一样,很快抢过了话头。
“你如果想跟我说什么,可以直接说啊,哪怕打个电话也行。”
“没有必要……”说着她回头看了眼裴筱离开的方向,才接着道:“你故意把人带来,就是想让我自惭形秽,然后知难而退?”
“可是我之前明明问过你,爱不爱他……”
“是,你之前是问过。”沈璁没有反驳,“但我当时没有回答。”
“如果我现在再告诉你,我爱他,你会相信吗?不会觉得只是一个借口吗?”
“朱小姐。”他正色道:“不管是订婚酒会,甚至日后的婚礼,只要你们决定了,仍然可以按你们的安排,如期举行,但€€€€”
“但你不会出现。”朱珠很快打断道:“对吗?”
在看到沈璁坦然地点了点后,她没有再像之前那样不服气,不甘心,穷追猛打,歇斯底里,而只是礼貌地笑了笑。
不是她突然就了解了沈璁,能猜到对方在想什么,而是在某一个瞬间,她好像隐约看到了爱情了样子。
她相信,如果爱一个人,就不会出现在自己与另一个人的婚礼上。
“沈璁,你知道吗,为了出来见你,我早上光是挑衣服就花了好几个小时。”
她突然说出些不着边际的话,沈璁的表情都跟着紧张了起来。
“我娘说让我穿旗袍的。”她接着道:“但我没答应。”
因为知道自己身材娇小,其实不太适合旗袍,她只想以更完美的形象出现在沈璁面前;但就像她没有在点菜前询问同桌的忌口一样,其实她很少有机会站在别人的角度上,去看待一个问题。
刚才在裴筱离开前,她就一直在想,会不会她喜欢沈璁,就好像只是欣赏橱窗里一条名贵、精致,但不巧已经被人预定了的漂亮裙子,为了能够得到心爱的小裙子,她甚至不惜与人分享€€€€
在需要妥协的地方,她做得那么自私,在最最需要自私的时候,她却偏偏选择了妥协。
跟裴筱和沈璁比起来,她这个这根本就不叫“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