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窗外是小孩跑过的脚步声和笑闹声音,模糊听到在喊“爷爷”。好像有这么一个孩子在,整个院子,整个老房子,都鲜活灵动起来,斑驳陈旧的时间冕针转动,尘土飞扬中,缓缓前行。
苍苔满地,物是人非。
贺老头坐了片刻,起身去洗了把脸。
院子里,雷长寿坐在一把小木椅上正在抽旱烟,瞧见他来,拿起烟丝叶子,也给他卷了一支。
贺老头接过来,只抽了一口就呛得咳嗽。
雷长寿瞧见笑起来,安抚道:“这烟叶是自家种的,烤过三道,劲儿大,老先生慢点抽。”
贺老头原本有点眼眶微红,但他年纪大了,本就容易如此,这会儿被呛了几下旁人也瞧不出,只当是刚才咳嗽得厉害才如此。
山上清晨微凉,太阳缓缓升起。
阳光照在身上,贺老头揣着手,眯着眼睛坐在门口晒太阳,他觉得这样很好,也有些理解村口那些老人为何会这样了。
年轻那会儿觉得这是偷懒。
年纪大了,觉得这么懒懒散散,身上有光照着,暖洋洋的又活一天,挺好。
白子慕在一旁院子里的光亮处,在跟哥哥玩儿踩影子的游戏,他负责躲,雷东川就跟在他后面不紧不慢地伸脚,小孩跑来跑去,额头上都冒了汗。转身瞧见贺老头出来,白子慕就不玩儿游戏了,跑过来扶着老人膝盖,亲亲热热地喊他:“爷爷!”
贺老头笑了一声,点头道:“哎。”
一旁的雷长寿却是看出端倪,故意逗小朋友:“子慕啊,怎么又要输了吗,你这可不行,每回快被你哥哥追上的时候就不玩儿了……”
雷东川过来道:“爷爷,你别说小碗儿了,不然一会他该不和我玩了。”
雷长寿:“……”
贺老头哈哈笑起来,揉了小卷毛脑袋一把。
村子里有一家豆腐坊,隔三岔五都有新鲜的豆腐、豆浆,本来是雷长寿要去买的,贺老头听见主动起身道:“我来吧,正好在村子里转转,熟悉一下。”他招手让两个孩子过来,一手牵着一个道:“走,爷爷带你们买早点去,东川哪,你一会在前头带路。”
“哎!”
雷东川走得快,加上山里都是碎石子铺的小路,转来转去,他在前头跑上几步就回头去看后面的一老一少。
三个人慢悠悠从半山腰下来,走到了山脚下的村子里。
豆腐坊的烟囱已经飘了白烟,木格拢着的豆腐被搬到房舍前的长桌上,笼布掀开,热气腾腾。刚出锅的卤水豆腐很是诱人,贺老头买了两块,瞧着对方装进袋子里,就提着背过手去,又道:“再来三碗豆腐脑,加糖。”
豆腐坊的小老板操着一口乡音道:“大爷,没有豆腐脑啦!”
“那来两碗热豆浆,加糖。”
“好嘞!”
两碗热豆浆给孩子们喝,贺老头就跟村子里其他老人一样,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不爱喝这个,但看两个孩子喝得香甜,心里就特别高兴。
有人过来打了一块豆腐,来的也是个小孩,自己捧了碗来,站在那等的时候也没走,反而一直往雷东川那边看。
雷东川喝完豆浆一抬头,对方立刻冲他咧嘴笑了,带着点山里孩子的腼腆,没主动过来说话。
雷东川认出是去年暑假在村里认识的小伙伴,挺热情的跟他打了招呼,雷东川脾气带了几分霸道,但在男孩子里这也不算什么,他们一帮人凑在一处玩儿,肯定要有个领头的,如果那个人厉害,大家伙也都乐意听对方的话。
雷东川就是这么一个人。
白子慕喝完了一碗豆浆,雷东川已经和那边的男孩勾肩搭背商量好要去哪里探险了。
白子慕坐在那撇嘴,吃了一碗豆浆也没见多高兴。
贺老头看小孩嘴巴上挂油瓶,过去哄他:“小碗儿,咱们再吃点别的吧?豆皮你爱吃吗,还是卤豆干?”
白子慕摇摇头。
他也不吭声,就坐着不走。
好一会,雷东川才走过来,村里那个男孩捧着一碗豆腐往家跑了,边跑还边回头喊:“大雷,你等我们啊,我这就回去叫人€€€€”
雷东川摆摆手,一副在这等的样子。
白子慕眼巴巴看他,喊了一声“哥哥”。
雷东川走过去道:“怎么又没喝完?”
白子慕其实就剩了个碗底,已经比以往好许多了,雷东川过去端起那点剩下的豆浆仰头都喝了,擦了擦嘴道:“小碗儿,你先跟爷爷回家去,我有点事,一会回去。”
白子慕道:“哥哥,我也去。”
雷东川摇头:“太危险了,等我探好路再带你去。”
贺老头也跟着敲边鼓,哄了好一会,才牵着白子慕的手回家去。
雷家老宅里没有电视,但是有一个收音机,运气好的时候能够多收两个台,这天上午,白子慕就搬了小板凳过来,挨着贺老头坐在那听了一上午评书故事。
贺老头逗他:“子慕啊,你哥哥不带你玩,你生气不?”
白子慕摇摇头,也不知道是跟老人说还是在跟自己解释,认真道:“哥哥是大孩子,可以去,但是我太小了,哥哥怕我受伤。”
收音机里讲得十分热闹,单田芳沙哑的声音正在说一件天蚕宝甲,说到兴起时猛地一拍醒木,把白子慕都吓了一跳。
不过很快,小朋友就羡慕起故事里讲的“天蚕宝甲”来。
白子慕咬着手指道:“爷爷,我也想要。”
贺老头没听清,问他:“你要什么?”
“天蚕宝甲~”
陆平正搬了贺老头那边房间的被子出来晒,听见了笑道:“子慕要这个?好办啊,伯伯给你做个!”
白子慕立刻被吸引了过去,跟着陆平去看天蚕宝甲了。
贺老头坐在那咳了一声,也不见人过来,也有点等不下去,自己起身走过去瞧了瞧。
陆平坐在一张小桌前,拿了一个烟盒拆开铺平了,认真在反面空白处画了图,然后翻找出一些细铁丝、铜丝,在那拧来拧去。
贺老头刚开始还站在后头看,后来实在受不了了,推开陆平道:“你这弄的什么玩意儿,好好的线扭成这样,绞丝错嵌就没这么胡来的!”他自己坐下,把那些铜线拆了重来,陆平那几个步骤弄错,看得他冒火。
“这铜丝太粗……”
“师父,我带了细的!”
贺老头不过随意嘀咕一句,就听见旁边陆平接话,大徒弟转身跑去搬了自己的竹篓来,在里面翻找出好几卷粗细不同的金属丝线,还有一把绞丝剪刀。
贺老头看他一眼,陆平也没回避,还在那讨好地笑着:“师父,子慕等着‘天蚕宝甲’哪。”
白子慕仰头,眼巴巴看过来,小声喊爷爷。
贺老头没吭声,接过他递过来的东西,低头捣鼓了一会,又吩咐道:“陆平,你去隔壁屋里,把昨天喝剩下的那几个健力宝易拉罐拿过来,我有用。”
陆平眼睛亮了,连声答应:“哎!我这就去拿!”
陆平急急忙忙起身出去,在门口的时候差点撞到人,笑着道:“抱歉,抱歉,先让我一下!”
雷爸爸让开一些,等他出去之后,又走进来围着一老一少转了两圈,最后靠近白子慕那边,低声哄道:“子慕啊,昨天那个印章你还记得吗?雷爸爸找了一天了,床上、床底下翻遍了都没找到……你把它藏哪儿啦?”
他可太揪心了,这金疙瘩一样贵的东西,他找到的时候胆战心惊,找不到的时候更是提心吊胆,生怕丢了啊。
白子慕一心在看自己的天蚕宝甲,雷爸爸问了两遍小孩才听见,仰头道:“不能告诉雷爸爸。”
雷爸爸:“??”
“这是我和哥哥的秘密。”
雷爸爸哄了一中午,小孩都摇头,再问就躲在贺老头身边,寻求保护。
贺老头手里拿着剪刀,忙抬高了手,一边护着小孩一边道:“小雷,你就别问了,不过是个小玩意儿,哄孩子玩的东西,随便他弄哪里去吧。”
陆平已经拿了易拉罐过来,贺老头吩咐他打下手,帮着打磨去颜料,露出银白泛光的罐身,裁剪成大小均匀的鳞形小薄片,陆平全都照做,其间几次紧张地用手抚了抚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不像是一个已成名的宝华银楼大师傅,而像是一个努力在老师面前好好表现的小学徒。
第75章 天蚕宝甲
贺老头嘴里一边嫌弃铜丝太粗不韧,一边手里来回搅缠,借了一个木框随意当作架子,把手里的金属丝绕在上面,一时半会看不出什么形状,等到丝线多一些之后,阳光照射过来,能看到泛起深浅不同的光泽,模糊可见一只兽形。
白子慕看见了,伸手想摸。
贺老头握着他小手,挪到一边叮嘱道:“子慕,这个可不能摸啊,你手太嫩,这金属丝又这么细,碰一下要出血口子。”
白子慕收回手,但是看到贺老头自己手指灵活地穿梭在丝线中时,又疑惑了,小孩还记得他的话,不敢去碰那些金属细丝,就伸手摸了摸老人的手:“爷爷的手没事。”
贺老头笑道:“爷爷的手当然没事了,你瞧。”他翻过来给小朋友看,“这么多茧子哪。”
白子慕碰了一下,低声问:“爷爷,什么是茧子?”
“唔,就是,干活干多了就有了,你不用知道这个,以后爷爷疼你,你不用干这些,读读书写写字就行啦……”贺老头一边忙碌一边跟小朋友说话,两边都不耽误。
陆平在一旁听得很有感触:“师父说得对。”
贺老头看他一眼,问:“你家里那个孩子,今年该上初中了吧?”
陆平挺高兴,点头道:“对对,您老人家还记得他呀。”
“怎么不记得,依你的性子一定照顾得很好,孩子在家都不怎么干活吧?”
“那倒没有,我怕他以后不习惯,在家天天让他干活。”
“……”
贺老头用的手法叫金筐宝钿,手法古早,有正式名字的时候大约要追溯到唐代。这手艺是宫廷技艺,极少外传,即便偶有出现也大多为炫技之作,贺老头今天手痒,难得白子慕跟他要个什么东西,特意用了最拿手的技法。
他先用金属细丝绕成边框,后又让陆平把那些打磨好的易拉罐鳞片拿来,缠绕镶嵌,层层叠叠,用手编织。
白子慕看不懂,但瞧着爷爷一双粗糙的大手略微抬了抬手指头,立刻就变化了一种花丝,银白的小鳞甲哗啦啦跟随起伏,小嘴微微张开都未曾发觉,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素丝为界,反转花丝做了底纹,后又用了拱丝把那些薄片小鳞甲支撑住,很快就编制成一件银光闪闪的“宝甲”。
他招手让白子慕过来,对他道:“看好了啊。”
白子慕高高兴兴站在那看,就瞧见贺老头拿了把水果刀来,干脆利落地砍了两下。
白子慕:“!!”
贺老头把水果刀放下,拿起那件小宝甲,抖了抖,纹丝未坏,给小孩炫耀完了之后,这才给他换上。
白子慕伸手摸了一下,还在震惊:“爷爷,它好软呀。”
贺老头心里得意,但嘴上依旧道:“那当然,要不然怎么叫‘天蚕宝甲’,又贴身又软才行!”
看起来冷硬的金属丝和细小鳞片,完全没有影响小宝甲的柔软,即便是一个孩子穿着躺卧翻滚,也不会碰伤。这也是贺老头最得意之处,以往匠人做的都是饰品,而他做出的东西不同,除了装饰性,若是他想,使用功能也能兼顾。
贺老头又对他道:“子慕,挺胸抬头!”
白子慕站在那,努力挺起胸脯,像个骄傲的小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