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脏抽痛,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在大口地呼吸着,挤出沉重的汗水。
江新停还在病床上睡着,头歪向一侧,呼吸很浅,握住他的左手也松开了,掉梢在床沿上。
好在老人们说,梦总是相反的。
就像三年前,他推开江新停家的院门之前在车上做的一个梦,他梦见江新停悔婚,拒绝和他走。事实证明,江新停从身到心都给了他。他担心的事,并不会发生。
直到半月后拆线,江新停还被夸恢复得很好,医生说,骨头没问题,伤口也在愈合。然后程思稷在繁重工作之余,还为他联系了一家美容医院,技术先进、费用高昂,除疤的效果确实不错,一个月后,疤痕变浅,再坚持一段时间,会恢复到几乎看不出来的程度。
陈立岩因为故意伤害蹲了局子,而江新停在养伤,战队比赛停滞,虽然资金不是问题,但电竞选手的时间赛过黄金,江新停希望尽快归队。
他不顾程思稷让他再休息一段时间的建议,打开了电竞室的门,启动主机,电脑屏幕亮起,久违的热血音乐从音箱内传出,手指触碰上宛如自己肢体一般熟悉的鼠标与键盘,他的眼底再次被点亮,感觉宛如新生。
左下角弹出消息。
“来一局?”是Koi发来的训练场PK邀请。
江新停为了恢复得更好,之前一直忍着没碰,早就蠢蠢欲动想练练手,于是欣然同意,掰了掰手指开麦挑衅一句:“来啊!干你心态!”
这一次他选择装备一管M24A2狙击枪,轻便且精准度高。他无声无息地开镜、瞄准,Koi的机动英雄在残垣中跃动,恍然不知隐匿在树林间对准他的枪管。
右手手背紧绷,手指悬停。
两秒后,三点钟方向,预判不会出错,非常十拿九稳的一枪。
点击鼠标,扣动扳机。
江新停手腕猛地不受控制地轻微颤动了一下,子弹破空,偏离了原本的射击方向。
等程思稷回家时,屋内没有开灯,死一般寂暗。他回来得晚,以为江新停已经睡了,便在玄关处放下钥匙,轻手轻脚地上楼,却发现电竞室门半掩,门缝里泻出一丝微光。
他疑惑地走进去,看见江新停额发濡湿,失魂落魄地仰面躺在电竞室的地毯上,睁着无神的双眼发呆,桌面上鼠标翻倒,键盘被扔在一边。
那些原本都是他的宝贝。
程思稷神色一黯,走过去俯下身蹲在江新停身边,摸摸他的脸,像是一块冰,又湿又冷:“怎么了小麒?”
问出问题的同时,他心里倏然产生一种很可怕的预感,但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承认。
江新停机械地将视线聚焦在他脸上,对着他缓慢地抬起右手,手腕在肉眼可见地细碎颤动,程思稷瞳仁抖了一下,用虎口稳住它:“你过度练习了?!”
江新停眼尾通红,带着哭腔:“你骗我!你说会好的!”
面对程思稷不可置信的目光,他猛地挣扎着跳起来,握住鼠标,近乎歇斯底里:“你看,我瞄不准,它不听我的!”
准心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飘移,无论江新停如何用力,都无法使它精确固定。
“会好的,小麒。”程思稷罕见地难以克制,喉头哽塞,他一根一根掰开江新停攥到惨白的手指,将他摁进怀里,环紧,任他挣扎,任他将眼泪全部蹭在自己的肩膀上,那里的衬衫紧紧贴住皮肤,灼烫着他,“一定会好的。”
一个成功的谎言,是信用透支的过程,亦需要很多个谎言去掩盖。程思稷在短短一月内,对江新停撒了人生中两个弥天大谎。
直到医生的结论,让他无法再欺骗下去。
“神经损伤?”程思稷问,“是不可逆的吗?”
医生摇了摇头,遗憾地回答:“某条细小的神经可能被割断,造成不受控的震颤,这种伤害没有痊愈的可能,不过看程度,应该不会影响正常生活。”
“只是作为电竞选手……”医生顿了顿,像宣读最残忍的判决,“不太建议再进行这种高强度的运动了。”
尖锐的耳鸣撕裂江新停,他脸色惨白,精神恍惚地站起身,好似充耳未闻。他用力推开挡在面前的程思稷,向屋外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冲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剧烈地呕吐起来。
程思稷立在门边,垂着手,看着江新停弓起的脊背上单薄的布料被撑起一节一节突出骨节的轮廓,空气里泛起难捱的酸苦味。
尽管程思稷已经焦头烂额,但他还是尽量推掉饭局按时下班,将过剩的工作带回家做。不过他渐渐发现,陪伴似乎并不是江新停所需要的,哪怕他在家,江新停也只是更多地将自己锁在电竞室里,或者自己一个人在院里的吊椅上发呆,喂那只老态龙钟开始掉毛的虎皮鹦鹉。
有时候程思稷将他打横抱出来,摁坐在餐桌边,他就吃一点,假如程思稷不采取强制措施,他就有可能一天连一餐也不吃。
再后来,江新停知道吃饭了,却不再去电竞室,他将游戏相关的全都锁进去,海报、玩偶、报刊、影碟。他由期待奇迹,转为认命。很快他开始整宿整宿地失眠,即便程思稷搂着他,哄他睡上一会,也很快就会醒。
这种失眠是两个人共同的痛苦,江新停明白,程思稷眼里的疲倦和血丝已经掩都掩不住了。这也同时引起了沈绣的关切。
又是深夜,程思稷再次被身侧的动作惊醒,他睁开眼,看见黑暗里江新停紧闭的眼角流出眼泪,浑身紧绷着无声地颤栗。程思稷打开灯,将江新停摇醒,他懵懂的、布满血丝而又惊慌失措的眼神仿若一把锐利的刀捅进程思稷的心脏。
这一瞬间程思稷想,假如那个酒瓶就是砸到自己头上,又怎么样呢。总比现在要好。
又或者他当时更快一步带他走,保护好他,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他不喜频频回顾,极少后悔,更不会轻易陷于这种情绪,但在江新停这件事上,他有千千万万的如果,想要应验。
江新停闭着眼躺在程思稷怀里缓了一会,然后他起身下床。
“你去哪?”程思稷撑起上半身看着他。
江新停抱起枕头,将脚伸进拖鞋里,神情很平静:“你明天还要上班,我去客卧。”
“到底怎么了?”程思稷拧起眉头,追问他今日的格外不寻常。
其实白天的时候,沈绣来过,带了营养品,看江新停憔悴,一贯气色很好很漂亮的一张脸,瘦得脱形,也没忍心说什么重话,但就提了一句,要他别太自私,想想程思稷的辛苦。
江新停知道这话是想让他好歹攀着什么人,让他振作。但他做不到。
既然做不到笑脸迎人,好歹让人睡个好觉。
他摇摇头,牵起一点勉强的笑意回应程思稷:“没什么。睡吧。”
然后他抬手熄灭灯,没有困意的黑夜再次袭来。而客卧中的他,独自抵抗,做困兽之争。
这一搬,江新停就没再搬回来。
他似乎觉得避开程思稷的拥抱,让他感到更自在一些。程思稷给他一根救命的绳,他不想捉,不知道怎么捉,却要面对程思稷拼命摇晃、为他加油呐喊的样子,反倒是一种折磨。
三天后郑姨来打扫卫生,看到客卧被启用,两个人的枕头分别在两张床上,颇有些惊讶。在她眼里,两人最近遇到些事,冷却些,但没红过脸,更远没有到分床睡的地步。她工作二十多年,头一次自作主张,趁江新停不在卧室,偷偷将他的枕头挪回主卧。
程思稷这两日有些偏头痛,从书房出来倒水的时候,踏在台阶上恰好看见江新停进主卧,执拗地将自己的枕头再次搬了出去,不过过程中并没有发现他。
午觉后头疾更重,程思稷傍晚开始发烧,胃病齐发,晚上郑姨煮了粥,也没喝进去多少。郑姨走的时候,对江新停嘱咐,锅里还有小米粥,程先生饿的时候可以再盛。
程思稷吃了退烧药,一觉睡得昏沉,直到嘴唇点上浅浅的湿意,意识回笼,看清江新停神情专注,蹲在床侧用蘸水的棉签仔细擦他烧得发干的嘴唇。因为倾身的缘故,领口垂下些余量,露出里面林立起伏突出的锁骨。
见程思稷醒了,江新停问:“我热了粥,吃吗?”
程思稷撑着往上坐一坐,将睡得麻木的背在床背上靠实,接江新停喂过来的一口吹得温凉的粥。
吃了几口不吃了,江新停又凑过来摸摸他还有一点烧的额头。
程思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恍然似乎很久江新停都没主动离他这么近过。他扯一把让他在床上坐下,自己滑下去枕上他的腿,仰视恰能描摹江新停眼睫垂下的阴影、圆润的喉结,以及棱角清晰的下颌。
江新停这会都依着他,没躲,又问他:“胃还疼么?”
“疼。”他从额上将江新停的手握住,引导他移动到柔软脆弱的胃部。江新停的指尖有些凉,但掌心的部分温热,恰好将疼痛揉散。
“小麒。”程思稷说,声音低哑,带着脆弱的蛊惑,“今晚留下来,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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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更
第28章 脱一件衣服
江新停明白程思稷在扮可怜。
可却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富有成效。
江新停留了下来,凌晨帮程思稷又擦一次汗,额上、脖颈与前胸的汗水源源不断,彰显着程思稷睡梦中的难受。其实程思稷很少生病,照顾他醉酒远比照顾他发烧的经验要多得多,江新停知道人是被他给折腾坏的,就连程思稷睡着都还患得患失,保持着惯常的揽他的姿势。
回头想一想,结婚才三年,习惯却胜似十年,再看看心里,像是早已嵌进去一万年。
也许是因为太累,后半夜江新停倒真的睡了一个罕见的好觉。
醒来时在程思稷怀里。程思稷退了烧,脸上恢复出健康的血色,撑着太阳穴,眼里的光很沉,拨弄江新停眼前半长的发。
在江新停虚焦柔软的眼神聚集之前,程思稷凑过来和他接吻,将他的脑袋吻得向后仰,江新停闭上眼被动承受,不迎合,也不拒绝。
“江新停。”程思稷嗓音还是哑的,尾音带着绵潮的喘息,“接受我,别再把自己一个人困住。”
江新停眼波微动,他想起自己之前极度脆弱的样子,别说程思稷,连他自己都觉得讨厌。他妥协地坐起身,对程思稷展露一个温顺笑意:“好,下午我们出去走走吧。”
傍晚日头没那么猛烈,热度消减,天边浣纱似的飘荡着玫瑰色的晚霞,程思稷载他去城东新开的家居城。上周经营那里的余总送给程思稷一张vip卡,他想或许适合和江新停一起逛一逛。
小孩儿以前很喜欢和他一起逛超市之类的地方,程思稷空闲时间不多,偶尔奉陪,江新停就会非常开心,提前列好想买的东西。不过计划归计划,最后多半会超支,拎回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比如挺丑的鳄鱼碗刷,还有腰果并不爱吃的狗狗零食。
大约是刚结婚那阵,有一次程思稷和他一起逛,逛着逛着,刚刚还念着要再买一袋水果麦片的小孩儿突然哑了声,程思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带着七八岁的小男孩,男孩在购物车里的架子上坐着,从围杆的缝隙中将腿伸出来,自在地晃。
江新停的目光有些移不开:“我小时候特羡慕别人这样,被爸爸妈妈放到购物车里,一家人一起逛街。”
程思稷眼神沉了沉,又听江新停自嘲地笑:“我是不是嫉妒心挺重的啊,自己没有的,什么都觉得好。”
程思稷没说话,推着车绕到人少一些的地方:“想坐进去试试吗?”
江新停没反应过来,有些茫然:“哪里?”
对方的目光垂落,一时间很聚焦,让江新停一下看懂了,觉得程思稷这个人看着正正经经的,竟然很会说笑:“我这么大个人,那个红色的板上盛不住,腿也伸不出来啊。”
尾音没落干净,程思稷趁他没来得及反应,直接托起他的膝盖和臀将他整个人端起来放了进去,空间太过狭窄,江新停弓着脊背抱起膝盖,满满当当地蜷在里面,张皇失措地看向程思稷。
“好像还行。”程思稷忍不住勾起唇角,“趁着还行,实现一下你的愿望。”
江新停的眼睛湿漉漉的,有些局促,但难以掩饰破土而出的雀跃,而更深沉的情绪,被程思稷抬手揉他头发的动作揉散了。
“下一站,去哪里。零食区还是冷冻食品?”
程思稷记得那天他推着江新停逛遍了整个超市,惹来很多目光,好意恶意都无所谓,他只记得江新停发号施令指挥前进时的神情真的就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
而他那时以为他将永远拥有他的无忧无虑。
逛家居城更适合穿便装,程思稷换上一件宽松的白色休闲衬衫和灰色休闲裤,浅色系看上去很干净,使他通身多了一丝慵懒的居家气质。他将江新停环在两臂之间,四只手一起推着购物车,在货架中穿行。周末人不少,有人从他们身后过的时候,程思稷就贴紧江新停的脊背避让。
一开始江新停兴致不太高,但还是挺配合,努力在满目琳琅中找到一点话题。他端起一只水杯来看,又举得更高些,侧过脸问身后的程思稷:“这个好不好?”
瓷白的杯身,上面用抽象的线条勾勒出飞鸟的形状。
“不好。”程思稷说,贴着江新停耳侧俯身过去,又拿下一个来,两只放在一起摆着,“买一对才好。”
江新停眉眼舒展,将杯子放进购物车里,那里已经有一只海豚公仔,继而他又表现出对货架上飞行棋的青睐。
“我想再买一根装饰灯。”江新停渐渐逛出了兴致,“卫生间的水龙头角度也不太好,这个万向头好像很实用。”
自从结婚以后,家里的琐事其实是江新停管得多,让郑姨买什么菜,程思稷上火了不能吃什么,有什么忌口,家门口加装摄像头,黄色的灯泡伤眼睛要换成护眼节能灯,宽带和机顶盒续费,江新停更倾向亲力亲为,并且总是会选择更实惠的套餐,为程思稷节省一些不必要的开支。甚至有一次程思稷看到江新停困得眼皮快粘在一起,还瞪着眼趴在床上盯着手机,程思稷问他为什么不睡,他说他在等双十一零点抢一箱套。
尽管程思稷认为这里面很多事并不必要,但他承认,江新停被江岷教得很好。他无疑是个可爱、懂事又十分能干的伴侣,他有一双在赛场上例无虚发的手,也用这双手为他折过衣物、打过领带、换过灯泡,添加过洗碗机的洗涤剂。
结账的半途,程思稷发现其中一只杯子上有一道细微的裂隙。
“你在这等我。”程思稷说,又走回到原本的货架边想换新的。
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江新停站在一台壁挂电视机前仰视着屏幕,画面是VGD联赛的重播€€€€万众瞩目的焦点,千钧一发的比赛,山呼海啸的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