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付屿。
电话接通,他还没出声,付屿的声音先传出来:“我买了明晚你和小江回国的机票,我猜你会需要。”
程思稷皱了皱眉:“为什么我会需要……”
手机再震动一声,有一条新闻被付屿推过来。
“你们两个今晚是断网了还是怎么了。”付屿说,“有人举报江新停提交的竞技数据造假,他应该很快会收到VGD联赛官方的调查函。”
江新停的手机为了录他弹钢琴的视频,早就没电关机了,而他今晚都在酒会周旋,没有过多关注网上的消息。
程思稷简单搜了搜信息,没对江新停瞒着,照实说了。江新停酒醒大半,情绪倒还稳定,因为他问心无愧,更不是第一次被质疑,只是这次上升到比赛官方,涉及到他的职业生涯,不得不引起重视。
回到宿舍给手机充上电,一开机众多消息和提醒涌进来,包括Koi的私聊、战队群聊,还有经纪人以及投资人。另外还有一封新邮件提醒,来自VGD联赛中国区的官方,因为接到匿名举报,认为他谎报了参赛时需要提交的竞技数据,要求他重新接受考核和调查。
大部分消息都在关心他,担心他为此感到焦虑或者忿忿不平,可是很奇怪的,江新停似乎没有为此感到痛苦。他早已没有什么可失去,早在三年前,他背后就已经是悬崖峭壁,无路可退。
他甚至不在乎是谁举报的他,因为如今的数据,他打得出来第一次,就打得出来第二次,他甚至被这种质疑勾起了好胜心,只想尽快回国证明自己这三年来的努力,告诉世界他的奖牌货真价实。
他在战队群回了一条明天回国的消息,然后就将手机扔到了一边。
第二天晚上九点,江新停被迫提前结束集训,和程思稷一起登上回国的飞机。
飞机缓慢爬升,将奥地利梦幻般的灯火抛在脚下。江新停知道,再美的梦终将要回归现实,他要去直面一切。包括那些带着偏见的目光以及程思稷的父母。
但这次不一样的是,他确定并且需要,程思稷和他共同面对。
舷窗外一望无际墨色的黑,程思稷撑着太阳穴浅寐,江新停知道他昨夜没睡好,大约又替他打听消息,托人转圜,他将他腿上搭着的毛毯铺开,更严密地遮盖好。程思稷眼睛没睁开,手移过来,和他的手指扣住了。
江新停看着二人座椅间交握的手掌,想起自己半月前来奥地利时,只身上飞机,当时心里想的是,这辈子大约就要这么跟程思稷错过了,一场戛然而止的重逢,好过一时冲动的再错一回。
可没想到回程时,是他陪着他回来。
自始至终,他像一只风筝,放得近、放得远,线其实一直在程思稷的手里攥着的。
飞机上的早餐不尽如人意,下飞机后,程思稷正问他要不要再找地方吃一点什么,刚出vip通道,几家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他们回国消息的电竞媒体从通道尽头围了上来。
“关于您并非天生左利手,开镜暴击率却能达到42%,有匿名举报说是您提交给联赛官方的数据作假,江先生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闪光灯如有实体,拍打在二人的脸颊上,生出难以言喻的痛楚与屈辱。程思稷皱了皱眉,脚步加快的同时将江新停环紧了,却像是更印证了人们的某种猜测。
另一个记者将录音笔伸过来:“程先生刚和江先生重修旧好,江先生就又夺得冠军。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关联?”
程思稷原本无意回应这些可笑的论调,但听到这一句还是动了怒。
他唇线绷成一道锐利直线,料峭的视线逡巡,嘈杂的提问声蓦地安静了一秒。他缓下一步微微垂首,好让录音笔将他的话语录得更清晰一些。
“江新停是我的爱人,我为他提供更好的物质条件,要他风光无限,是人之常情。”
“但我们没有蝇营狗苟,用金钱买荣耀。事实上,金钱买不来荣耀。”
“江新停的名字是在VGD的历史上刻着的。不论你认不认,你大可以去问问,谁人不知道Archer,而你又是什么跳梁小丑。”
话音落下,一片哗然,场面短暂地失控,这时候姗姗来迟的安保冲上前将众人隔开,程思稷和江新停立刻坐上下行的电梯,朝等候的车辆而去。
经此风波,没有心思再吃饭,迈巴赫在早高峰密集的车流间缓慢穿梭。程思稷还是眉头紧皱,江新停的下颌垫在他的肩上,系着安全带也没法束缚住他想紧贴着程思稷的心。
看他嘴角勾着笑,盯住自己的眼珠一错不错,程思稷很轻地问了一句:“看什么呢。”
江新停啧一声:“看你。”
附加发自内心的感叹:“骂人的样子好帅。”
隔了几秒,压得更近,拢着程思稷的耳廓小声说:“要不你在床上也试试看骂我?”
眉头再也锁不住,程思稷一下笑出来。
回国后的第三天,江新停需要在彩虹soho的训练室,通过点击VGD联赛官方发来的链接,完成射击数据采集。
半个小时后,江新停打开了训练室的大门,笑着扑进了一直在门口等候的程思稷的怀抱。
有一家媒体受邀到现场记录,拍下了这一张照片。
当晚正在看手机的沈绣,看到了这条新闻,画面里的程思稷,穿一件深灰色的羊绒毛衣,带着温软绵长的笑意,拥抱着江新停。沈绣的手指一顿,自从三年前,她好像再没有见他这样笑过。
昨夜她和程思稷通电话,程思稷明确表达了要与江新停复婚的念头,她第一反应是劝他再考虑。
其实三年前程思稷出现在纽约联合广场的真正原因一直瞒着她,但这边出了事,那边就离了婚,她既怪江新停凉薄,又直觉这两件事多少有关,本就隐忧重重。现如今江新停不仅还在打电竞,又深陷数据造假的丑闻,她担心三年前的噩梦卷土重来,实在是个麻烦。
几番激烈争执未果,程思稷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说:“到这个年纪,我看上去拥有的很多,但其实根本拿不出一样来和您赌气。如果我还是少年,我可以为恋人义无反顾,可以离家出走,抛责任于脑后,可时至今日,我不会用自己的人生和公司来要挟您,但您应该清楚,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代表了我这个决定的分量。”
话语掷地有声,沈绣一时沉默。
程思稷又将语气放软些:“而且对江新停来说,电竞是一份职业,既可以得到荣誉,也获得收入,是他的骄傲,与您当年作为钢琴演奏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您现在还在弹钢琴,无暇顾家,我也不会认为您的职业是个麻烦或者困扰。”
“我知道,当初放弃对您来说是很难的,但坚持一样难。”
“江新停在守着他的理想,我在守着他。”
他最后讲:“小麒从欧洲给您带了礼物,回头由他亲手交给您。”
沈绣看着那张照片,忽然想,原来她之前说错了,她说江新停在程思稷的生命里也就不过三十分之一,其实不止是三年,是六年,未来还可能更久,变成十分之一,五分之一,二分之一。
她没办法的。
当天下午就出了结果,开镜暴击率达到42.8%,甚至比提交的上赛季的平均值数据还要更高一些。官方的公告一出来,质疑声自然迎刃而解。
本来程思稷和江新停约定一起吃晚饭庆祝一下,可程思稷临时有事,不得不改期。
“抱歉。”程思稷再次通过微信对自己的爽约表示抱歉。
“这有什么。”江新停躺在宿舍的床上,翘着脚敲字,“你补偿我就好了。”
“怎么补偿?”
江新停抿了抿嘴唇,丢出掷骰子的动态表情,点数滚动,最后停在三。
“三次吧,怎么样?”
“怕你吃不消。”
江新停乐不可支,几乎可以想象得出程思稷嘴角泛起笑意的样子,继续隔空挑衅:“你是不是年纪大了,不行?”
这次回得很快:“每次喊停的是你。”
“我改名了。”
“?”
“我不叫江新停,我要叫不要停。”
“那我也不叫程思稷,叫撑死你?”
“?”
江新停心里骂程思稷跟着自己学坏了,下流话说起来脸都不红。脚腕猛地被拍一下,江新停垂下目光,看到Koi站在床尾,将一个袋子扔上来:“你送去干洗的裤子,我从楼下给你顺上来了。”
是程思稷的那条,江新停扒拉到怀里,又躺回去。
Koi看他就像一只发情期的公猫,带点儿气味的都是好的,不由得撇了撇嘴:“什么好事儿啊,你嘴角都要飞上天了。”
江新停指了指头顶的玩偶置物架:“现在是36个。”
Koi囫囵掠了一眼,没发现有什么变化,最末的还是那个熊猫玩偶:“哪个是新的?”
“最得意的那个藏品,失而复得了。”
第40章 早点办
傍晚的时候,宿舍几个要出去吃饭,江新停眼巴巴往上凑。
Koi啧一声,用胳膊肘怼他:“不用问,是不是程总裁日理万机,鸽你了。”
江新停杏眼笑得眯起来,很乖地点头。
“我就知道,不然能想得起来我们兄弟几个?”Koi哼一声,又将羽绒服甩到江新停身上,“裹严实点,外面下雪了。”
刚把羽绒服套上身,程思稷打电话来。江新停以为他来关心被他放了鸽子的晚饭要怎么吃,接通电话,很雀跃地喂了一声。程思稷的声音却极为郑重:“小麒。”
江新停忽而诞生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听到程思稷继续说:“我现在走不开,你能不能替我回爸妈那一趟。”
他停顿片刻,尾音往下沉了沉:“腰果不太行了。爸在城郊疗养,妈一个人可能处理不了。我会尽快过去,有事情解决不了就给我打电话。”
“好,我马上过去。”
于是江新停又鸽了Koi,拎上包就往外跑,外面果真在下小雪,落地即融,一地湿渍。紧赶慢赶,到程宅时天还没黑透,还是郑姨来给开的门。
郑姨也是时隔三年再见到他,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高兴,一边将他让进门,一边说:“不知道要怎么办呢,程先生说要送去医院,夫人慌了神,怕外面太冷、路上颠簸,又想是不是在家里走舒服些。”
江新停跑到院子里一看,腰果躺在它的南瓜窝里伸着舌头喘粗气,身下加了几层尿垫,耳朵耷拉着,头侧是它最喜欢的海绵宝宝玩偶,看到江新停的瞬间还挣动着摇了一下尾巴,似乎还记得他。
江新停和程思稷刚结婚的时候,它四岁,现在已经十岁。老态龙钟,难以为继。
江新停站在院门口,隔着一枝深青色的松枝,和沈绣对上目光,她显然哭过,手里还攥着潮湿皱巴的纸巾,没有一点居高临下的派头了。
他鼻子发酸,嘴唇动了动,喊了一声:“妈。”
沈绣沉默,没有应,也没有拒绝。
“带腰果去医院吧。”江新停说,“也许能好。”
“如果不能。”江新停闭了闭眼,“至少可以让它走得不这么痛苦。”
这句话打动了她,他们把它抱上车,临走时,江新停又从窝里拿上它的海绵宝宝玩偶。江新停一直搂着它,摸它的头,叫它的名字。车启动,那一瞬间,江新停感觉自己不是启程,而是去送别。
到了宠物医院,打了一针止痛舒服一些,喝了一点点水,腰果眼睛湿润润的,不时舔一舔江新停的手指。
医生看了检查结果说,呼吸衰竭,无法逆转。
其实也不是没有征兆,半年前就开始不爱动,一个月前就已经饮食减少,那时候医生就已经指出了它在衰老,肺上还有一个肿瘤,如果做手术,不一定下得来手术台,所以一直在保守治疗。
“止痛针不能一直打,药效过了之后它就会比较痛苦。”医生说,“先试试看它会不会好转吧,如果后半夜还是不行,你们可以考虑安乐死。”
沈绣的身体抖了一下,江新停握了握她的肩,回答医生:“我们会考虑的,谢谢。”
然后两个人就坐在椅子上等,等一个奇迹。
江新停想让沈绣心情好些,从双肩包里掏出一个被精心包装的方形封套,递给沈绣:“我在奥地利偶然发现的。”
沈绣接过来拆开,是一盘黑胶,封面图案轻微褪色,角落有一些收藏者的签名,隐约能看清右侧印刷着演奏者的名字€€€€Amanda Shen。
这个名字消失太久,她自己都有些遗忘,也不知道江新停从哪里知道的。
“里面收录了您欧洲巡演时弹奏的曲目《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我想您会喜欢的。”
喜好和过往被珍视的感觉已经很久违了,沈绣多年以来第一顺位是母亲,第二顺位是妻子。生下程思稷之后,友人送的礼物从曲谱、唱片、艺术品变为婴儿奶粉、纸尿裤。她身材走样,尽管花钱维持,但仍然大不如前。时间久了,她不提过去,也就没人会提,提了相对惋惜,有时候她还要反过来安慰对方,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她性子骄傲,觉得这样很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