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拿回去细看。”他忍着不适说道。
“行。”江应权答应得倒很爽快,“回去给你传电子版。”
所以江应权又何必亲自来一趟?就为了看看他现在有没有落魄,就为了多说几句话膈应他?看江应权这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林改心里没底,拿起协议重新翻了一遍,一时仍是没找出漏洞。江应权却嗤笑了一声。
好学生,总热衷咬文嚼字,却不知道有很多道理是在纸面之外的。
按理说,林改此刻该走了。大厅的钟已经指向七点半,他给蒋少野又道了歉,但蒋少野始终没有回复,他也就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没了和江应权斗智斗勇的精神。原本该是气势汹汹的离婚后对峙,却毫无戏剧性地鸣金收兵,林改将协议收进背包,重新站起身,回头看了江应权一眼。
江应权正抿了一口咖啡。
林改还是多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去找€€€€去找过蒋少野了?”
话在舌头上转了一圈,他还是没能说出“我的alpha”“我的丈夫”这种词汇。但江应权显然知道蒋少野的名字,闻言还眨了眨眼,笑:“是啊,他好像忙着还款呢。”
“还款?”林改一怔。
“像他那种背债的人,每个月都要还款的呀。”江应权却很惊讶林改此问,“银行,债主,房东……你不知道?”
“我知道。”林改当然知道,这些款项全在他那计划表上列着呢€€€€只是,他尚且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些数字的威压。一时间,内心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也,”他憋着气,拉紧了书包的背带,“这也都不关你的事。”
江应权的眸光安静下来。他扫过林改的脸,那素来令他感到别扭的过于冷硬的下颌,总是抬得高高的,再往下便是那永远贴着抑制贴的伤痕累累的后颈。
很奇怪,这个omega长得并不娇弱,但明明二十八岁了,却还是透出一种学生样的稚气,好像无论经历了什么,他都不会吃教训、长记性,他永远是干干净净的白纸。
江应权最初遇见他的时候,还以为一定很难追,毕竟他看上去那么孤僻、那么高傲、那么难以接近;可是等两人真的恋爱结婚了,江应权才发现,原来林改那么乖。
乖到吵架也吵不过,要什么就给什么,痛都不知道喊出来,还要以为是自己的毛病。
这样的林改竟会立刻二婚了,江应权总感觉不太真实。
“林改,”他的声音变得柔软了,柔软得像遥远的回响,“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我们会走到这个地步。”
林改静了片刻,说:“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江应权终于也站起来,“你去哪里?我可以送你一程。”
这危险的提议让林改猛地一颤,当即往咖啡厅外急匆匆地迈步。江应权轻轻笑了一声€€€€他每次在林改身上发现一些和过去差不多的影子,都会觉得有趣€€€€跟着走出来,便看见林改撞上了一个刚下班的人。
那人打扮新潮,还烫了一头金发,一看见林改便花里胡哨地笑:“师兄!你怎么还没走?”
林改看见尹凡便像看见了救星:“尹凡,你有车吧?我赶时间,你能不能送我一趟……”
那个叫尹凡的自然满口答应,领着林改便往车库走去。后面的话,江应权就听不见了。
第36章 36
万可可小朋友的周岁宴,在7点正式举行的抓周仪式上达到了高潮。
蒋少野因为形象好气质佳,被周礼则拉出来充当端盘子的礼仪,将一件一件小家伙什往台上送,再由周一元一件一件地拿给弟弟审阅过了,才摊开在大圆桌上,任弟弟上去乱爬乱抓。台下的亲朋好友们看万可可爬得起劲,也都鼓起掌来:“可可爬!可可爬!……”
小卡车和小铲子被他避开了;花盆和游戏卡带被他避开了;书和笔被他避开了;……周礼则小心地护着孩子不让他爬出边界,万青青则着急忙慌地从他嘴边抢夺下每一样道具,周一元在旁边鼓着腮帮子比任何人都紧张……
突然,万可可小朋友抬起了头。
“咔嚓。”请来的摄影师眼疾手快地抓拍下这张朝宾客们扬起的天使般小脸,然而下一秒,可可已经伸出肉嘟嘟的双手扯住了蒋少野胸前的奥特曼。
是相信光的男人!
蒋少野:“……可可真有想法,大家鼓掌!”
*
好不容易将万可可从奥特曼€€€€不对,从蒋少野身上扒拉下来,周礼则还在哈哈大笑。蒋少野倒也不介意多抱一会儿孩子,但可可已经快要睡着,万青青将他暂时交给了保姆阿姨。
周礼则看出来蒋少野心绪不宁,拍拍他肩膀,“林改这是被工作绊住了?”
“大概吧。”蒋少野陪着他去席间敬酒。周岁宴的主角虽然是孩子,但应酬却是大人的任务。“你这整的,好像又结了一次婚似的。”
几年前周礼则结婚,就是蒋少野给他当伴郎,陪着他转了几十桌,灌了少说也有两斤的白酒。
周礼则刚喝两杯,一听这话就吹胡子瞪眼:“你不满意?等你办婚礼,我也帮你挡酒。”
蒋少野险些呛出来。
周礼则一边从服务员手上换酒杯,一边还真思索了一下,“不过你们结婚太快,是可以缓一缓再办酒。€€€€来来,大伯二伯,以后还要多疼疼一元和可可啊,哈哈哈!”
觥筹交错,人语欢腾,饭店里俗气的大红布置晃得蒋少野眼晕。他在平时也颇伶牙俐齿,今天倒有点沉默,只跟着周礼则说点吉祥话便算。也许是白酒喝多了上头,他总难免联想到自己和林改。
可他却又想象不出自己和林改办婚礼的样子。
即使是在想象力最丰富的青春期,他也从没有想象过。
他以为自己和林改,可以一直住在一个透明又封闭的肥皂泡里。彼此间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吃点卤鸭掌€€€€现在,还可以多上亲嘴这一条€€€€外面有什么人、什么事,有什么成年世界的寒暄与催逼,都和他们没有干系。
至少,他想让林改一直住在这个肥皂泡里。
“少野?”一位长辈忽然关切地问,“怎么脸这么红,喝太多了吧?”
蒋少野顿时回过神来,放下酒杯,不好意思地笑笑。空气中弥漫着的酒味里掺杂了各式各样发散出来的信息素,在此刻令他难以忍受地皱了皱鼻子。不应该的,他来之前已经打过抑制剂,不应该还这么敏感。
他抬手按住自己的后颈,那里的血管正一跳一跳地,憋闷得难受。周礼则也看出异样,忙说:“你去洗个脸吧,这里有我。”
蒋少野只觉脑内无数根神经都要错了位乱搭一气。他放下酒杯赶往宴客厅外的alpha洗手间,可是空气里的信息素却似越来越浓,越来越浓……
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信息素中,有极个别属于omega的,都被他仔细地分辨出来,用力地嗅闻,继而又失望地越来越躁狂。
“砰”地一声,他撞进洗手间,拿过洗手间里常年备着的抑制剂,不由分说地先打了一管。然后才慢慢地失了力气,双手撑着洗脸台,对着镜子喘气。
也许真是喝太多,引发了假性发情。
衣兜里的手机在震动,他却并没听见。
17:30:“还要加会儿班o(€€€€€€)o”
17:52:“抱歉抱歉,我马上就来!”
18:24:“遇上点事情,还要一点时间。”
18:25:“真的对不起,也帮我跟老周道个歉。”
19:07:“我会尽快过来。”
19:37:“对不起。”
19:49:“你们还在寰球吗?”
镜中的alpha满额头都是汗水,一双眼睛却洗得如狼一般狠狠地发亮。四壁之间一时充满了青竹香气,抑制剂打过了,可蒋少野的内心却越来越空虚,越来越无望。
他已经结婚了,他有了自己的omega。他不应该这样畏惧假性发情。
尽管他的omega没有信息素,什么也给不了他。
他已经快要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索求些什么。索求些什么,才不算是任性?他已经习惯了林改说怎样就怎样,他已经习惯了……
“蒋少野?”是周礼则捏着鼻子来到门外,“你怎么回事?”
蒋少野静了片刻,终于抹了一把额头,“打过抑制剂了。”
周礼则上下打量他一番,“我刚看过了,你最多喝了四两。回去不准跟林改告我的状。”
蒋少野笑了笑,感觉自己已经正常许多,便推着他出去。周礼则说:“小孩子都该休息了,大家准备换个地方续摊,怎么样,你还行吗?”
时近八点了,宴客厅的大门敞开,宾客们正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出来。蒋少野原地愣神地站了片刻,才猛然惊醒般道:“不去了。”
又去掏手机。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林改那一连串的消息。他沉默地滑动屏幕,一边跟着人群往外走,一边点上了一根烟,力图让自己再清醒一些。
19:55:“已经结束了。”
四层楼的饭店外,夜色已然降临,临街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像一条发光的河流。夜间的罗城,总有几分像北上广一般璀璨奢靡的大城市的情态,只要忽略了远处那渐渐消弭形状的山峦。
蒋少野又想自己此刻一身酒气,总不能即刻带回家给林改瞧见。于是在路边的花坛上坐下,望了一会儿那山峦背后的星星,手机又响了。
“那我应该到哪里找你?”
屏幕里的字渐渐在眼中变形,歪曲,好像沉进深海底不辨方向的小鱼。为什么总是发消息呢?总是用这种又礼貌、又愧疚的语气,不停地给他发消息,可是人却一直也不出现。
他也许是撑着混沌的脑袋发呆了很久,才回复:“你不用来了。”
€€€€“林改没有来啊。”是楚琴,走到了他身边,似无意识地说了一句,“听说你不去续摊?”
蒋少野瞥了他一眼。
“不去。”蒋少野说,“我喝醉了。”
楚琴自然不相信,发笑。他双手抱臂,看起来似有些冷,陈朔想给他披件外套,他却摆手拒绝。
“其实我,”楚琴迎向蒋少野的目光,“我有点羡慕老周。”
蒋少野也笑了。谁不羡慕老周呢?主人家之所以要办一场这样的宴会,费钱费力的,不就是为了收割所有宾客的羡慕吗?
“我羡慕他真的放下了过去。”楚琴说。
蒋少野别过头去,轻轻地吐出烟圈,“这么多年了嘛,放不下的才奇怪。”
楚琴说:“林改倒是从没变过。”
蒋少野低头,像有些恍惚地思考了一下,“是,他没变过。”
“那你呢?”
“什么?”
楚琴的声音在夜中听来愈发地清冷了:“你也没变啊,不管林改怎么胡来,你都拿他没有办法。他想换座位就换了,他想结个二婚就结了。只要他一卖可怜,你就拿他没有办法,是不是?”
这段话出乎意料地长,但楚琴的语速却越来越快。蒋少野抬起眼,便对上楚琴尖锐的目光,像一把不留情的手术刀。
“楚琴。”陈朔开口了。
于是蒋少野又看向了陈朔。
周礼则夫妻正在饭店门口,一台一台地叫来网约代驾把客人送走,笑声、祝福声、孩子们的吵闹声都揉在微凉的夜风里飘来。他们都已经二十八岁,不是十八岁了,不必总玩这些你猜我我猜你的小把戏了,不是吗?
所以蒋少野很平静地承认:“是啊。我拿他没有办法。你以为我不想放弃?可他总是在我即将要放弃的时候,又回头看我一眼。他只看我一眼,我就知道我放弃不了。”
楚琴那双剔透的眸子立时睁大了,在无边的困惑中甚至升腾起怒意,“我只说这一次,蒋少野,以后我再也不说了€€€€你还记得当年林改是怎么抛下你的吗?”
蒋少野没有回答。他掐灭了烟,自觉身上的信息素味道没那么呛人了,便从花坛边站起,往另一条路走去。夜风吹开他的衣襟,使他背上的奥特曼显得很是扭曲。
楚琴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蒋少野竟把他的质问就这样抛置在空中。
他应该明白的,蒋少野从过去就是这样的人啊€€€€倔强,桀骜,脾气又臭又硬,一言不合就拉下脸€€€€他只把那所有矫饰的耐心,全都留给了林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