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改摇摇头。他看起来并没有被欺瞒的愤怒,却只有一点遗憾的苦闷,“我们……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的。”
蒋少野不言语,抬起手来,还未落到实处,林改便受惊地别过了头,一时间,从伞沿飞落无数的雨珠。蒋少野便一顿,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进雨里。
“蒋少野!”林改忙又举着伞跟上。可是蒋少野太高了,而且身上满是雨水,寒气好像能将林改的手臂都冻住。
这样亦步亦趋跟了几步,林改顾此失彼,半只脚踩进泥水里,手却还徒劳举到了最高,要为蒋少野遮雨。蒋少野停住脚步,将伞柄推回去,“你自己打着吧。”
林改愣住。
而蒋少野已经冒着雨走到停车坪,打开奥迪车门,拿出来一把雨伞,又关上门。
啊。原来如此。
就连自己手中这一把伞,也是多余的。
“我喝了酒,得走回去了。”隔着两把伞的距离,蒋少野对他说。
林改不言,只往前又跟了一步,两个人的伞沿相碰,将伞面上的雨水划出呲啦的痕迹。
蒋少野发觉,林改好像都不会生气。
不会生气,不会吵架,不会折腾闹别扭。自己说什么他便应什么,自己不多说的他也不多问,乖得像一只雏鸟,只知道亦步亦趋。有时候蒋少野都分不清,林改到底是根本不懂,还是有意放纵。
他湿漉漉的手将伞又攥得紧了些,转过身去,只是不着痕迹放慢了脚步。很快,林改就走到了他的身边。
“你,”林改犹豫着,还是开了口,“你喝了多少?”
蒋少野莫名地笑。沉默这么老半天,谁知道林改会这样提问。他一手插兜,看向前方,“没醉,也不会假性发情,放心。”
林改咬住了唇。他不是这个意思。可是蒋少野走得太快了,林改总需要花费力气才能跟上他的脚步,一时间也很难保持稳定的思考。“我看到那张停业整改通知书……”
他停顿一下,见蒋少野没有发话,便继续说:“下达日期是在一周之前了。”
“嗯。”蒋少野说,“你一直在陪阿姨,我就没跟你提。”
“所以你每天起早贪黑,也是忙着跑关系?”
“……”蒋少野不说话,等同是默认了。
两人穿过跨江大桥,脚底江涛滚滚,长风振荡,林改今天走了太多的路,双腿不听使唤,有时还左脚踢右脚,路灯便将他的影子照得歪歪斜斜地很滑稽。只庆幸蒋少野都没有瞧见。
进入老城区后,便几乎是和林改下班时一模一样的路。那时候他在风雨中奔跑,只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他想赶在酒吧营业前见到蒋少野,他想和蒋少野一起吃一顿饭,他想证明蒋少野其实也怀着和他一样的心情。那时候他不觉得风狂雨骤,也不觉得自己在风雨面前卑弱渺小,因为他的心中有蒋少野。
现在,蒋少野在他眼前了。
蒋少野的背影,即使在雨中,也总是那么挺拔,让林改很容易联想到高中的夕阳下,在操场上一圈圈沉默奔跑的那个少年。
而自己,只能在他身后看着。
自己以前帮不了他,现在也帮不了他。
到了公寓楼下,林改的脚掌已疼得忍不住,每往上走一步台阶,都好像是走在针尖上。当蒋少野掏钥匙的时候,他默不作声地将鞋底在台阶上磕了磕,帆布鞋里的雨水被挤出来,竟隐隐混着血红色。
林改呆了呆,又仓促抬头去看蒋少野。
蒋少野没有发现。他无声松口气。
两把伞安安静静地搁在了玄关。
房中一片黑暗。蒋少野走在前面,大约在开灯,林改听见他按下开关的声音,忙说:“我拉了闸,你等等。”将纸袋随手放下,便踮起脚尖打开玄关上方的电箱,摸索着推了下闸。
然而电灯仍旧没有亮。
门窗都被关得死紧,连窗帘亦不动,四面俱是凛冽的黑暗,叫林改有些害怕地喊了声:“蒋少野?€€€€”
Alpha信息素的味道蓦然涌起,林改一转身便撞上了蒋少野的胸膛。
蒋少野的眼睛蛰伏在黑暗中,像某种野兽在审视着他。
蒋少野走了回来,似乎原是想帮他推闸的,现在那只抬起的手缓慢地放下,搭在了电箱的边沿。这个姿势堵住了林改的去路,那青竹的气味突然涨至鼻端,林改猛然往后退,脊背却撞上了电箱,疼得他又抽了口气。
“撞哪了?”蒋少野目光微动,那只手滑下来,在黑暗中似要摸上林改的肩头,然而林改却突然用尽全力将他往旁边一推。蒋少野始料未及地跌出一步,林改便跑了出去,“啪”地打开客厅顶灯,在一片惨亮堂皇里冲进了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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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蹲评论了!
第58章 58
林改在撞上浴室门的瞬间,身子已经滑了下来。
他艰难地脱下自己染血的白袜,果然,右脚掌上部的水泡破了,两只脚在脏水里浸太久,皮肤都难看地发起了皱。好在他知道医药箱的位置,就在淋浴外的储物柜里,他一瘸一拐地过去,找出来云南白药和创可贴搁在洗手台上,然后便脱掉衣物,浑身赤裸地站到了花洒底下。
冷水放出的刹那,他整个人打了个寒颤。
等待回温的过程中,他倚靠着瓷砖墙壁,望着镜子发呆。镜中的男人很快模糊成一团雾,叫他很难分辨那到底是不是自己。他接着热水抹了一把脸,手指间觉出异样,他才意识到,自己今天是化了妆的。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指尖上那一丁点棕黑色的印记。
……
“林改?”
不知过了多久,蒋少野的声音在一门之隔响起。
林改仓促抬起头,看向那扇门。
伴随着淋浴的水声,蒋少野的声音,仍像是一座沙沙作响的深渊。
林改忽然发现,他其实并不真懂蒋少野。他其实是一直站在这座名为蒋少野的深渊边沿,为蒋少野偶尔探出的笑容而心动神摇,便以为自己可以勇敢地跳下去。
蒋少野敲了敲门,没有得到回应,但他听见淋浴被关停。他望向时钟,林改这个澡已经洗了半小时。而且,从脏衣篮看来,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洗澡。
蒋少野闭了闭眼,往回走。便在这时,他终于感到喝过的酒开始醺醺然地上头,好像有一把刀子一分分绞过他的肠管,即将刺破他的喉咙。
他的酒量很好,好到深不见底,这还是他在alpha父亲逃亡的那个圣诞节里发现的。
那一天,他爸合作过的那些企业主叔叔都变成了债主,一个个或愁眉苦脸、或横眉怒目,堵上了他家的门口。那时家里的别墅刚刚卖掉,钱款还没到手,蒋少野为了让债主们安心拉他们入席吃饭,给自己灌的酒,足够去医院洗一次胃。他的小爸爸在万般无奈之下向债主下跪,债主还问小爸爸:你为什么要入他的股?现在好了,你也是共同债务人了,他坑了你呀佟雅晖!
小爸爸听得发愣,双眼清澈而懵懂,可是很快,他就哭着说:他不是这样的人,我相信他,我相信他的!
那一天债主们终究没能要到债,因为佟雅晖在哭泣中突发心梗,债主们甚至不得不先给救护车垫钱。人命关天,没有人再面红耳赤地责骂他了,仿佛沉重的债务终于获得了些许延宕的喘息;可是二十岁的蒋少野在救护车的鸣笛声中终于明白过来,酒是不能浇愁的,爱情,也不能。
他疲惫地走到客厅,给电量只剩5%的手机充上电。待机屏幕上一条条显示出未接来电和未读讯息€€€€
18:09:“好大的雨,你带伞了吗?”
18:55:“你在酒吧吗?”
18:56:“我想来找你。”
蒋少野沉默片刻,放下手机,又回到玄关,将湿淋淋的雨伞归置进角落的伞架,再将两双从雨中归来的鞋放整齐。直起身,将钥匙丢进玄关柜上的小盒。不过是“哐啷”的清响,却好像能在整座不大的房间里回荡。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玄关上那个孤零零的纸袋。
是个很普通的棕色牛皮纸袋,他原本以为是林改工作上的东西,拿起时却发现意外地轻。终于忍不住,抚平那一层层卷起的袋口,里头那已经散乱开的三明治便露了出来。
林改也在这时,终于打开了浴室的门。
*
林改突然快步走上前,一把从蒋少野手中抢下了那个纸袋。
蒋少野抬眼。
林改的眼睛里还有朦胧的水雾,但声音却轻而冷,“我……我给自己做的。不好吃,一点也不好吃,早知道……我就不做了。”
“林改。”蒋少野怔怔地朝他走出一步。
“你说得对,”林改却像没听见,“三明治……不好吃。”
“我没有这样说过。”
林改惶然地别过头。只是站了这么一小会,他贴好创可贴的脚已经开始不自在,不由得把右脚的脚背摩挲了一下左腿。
蒋少野的目光往下移,林改便忍不住想把脚藏到餐椅后面,手扶着椅背,侧身先坐了下来。蒋少野却忽而在他面前蹲下了身,他微微一惊,双脚都往里收,“你€€€€”
“你的脚怎么回事?”蒋少野却抓住了他的小腿,朝他抬头。
蒋少野的眼睛里有了光,清亮的,像萤火虫闪烁在筋疲力尽的秋夜之中,还兀自在找寻着什么。林改不做声地凝视一会儿,又低下头,脚趾头蜷起,小腿肚子也紧张地绷住。蒋少野的手往下抚过,捏住他的右脚,放在自己的膝头,便看见那脚掌上的创可贴。
“是水泡?”蒋少野问。
林改抿着唇点了点头。
蒋少野说:“水泡破了,不能贴创可贴的。”
他的话音很平静,像是话家常,又让林改怔忡:“是,是吗。”
蒋少野说:“我帮你撕下来。用了什么药?”
林改说:“云南白药。”
蒋少野淡淡一笑,“要先用碘伏消毒啊。”
“是吗……”
林改不想再继续这对话了。他要将右脚收回来,脚踝却被蒋少野按住,蒋少野的手劲可不像他的声音那么柔软。蒋少野把那块贴得笨拙的创可贴撕下来,又去浴室找出林改好不容易藏好的医药箱,拿出碘伏,再将林改的脚放上了膝头。
棉签滑过脚心,奇异的酥痒过后,又是奇异的冰凉。
抹好了消炎药膏,蒋少野却迟迟没有放开他的脚。林改那不知洗了多少遍的白嫩的脚趾在他手中尴尬地动了动,再往上,是线条流丽的脚背和盈盈一弯的脚踝。蒋少野很喜欢林改的脚踝,那一点棱角每天藏在他那白袜和帆布鞋里,仍像个不谙世事的高中生一样。
蒋少野闭了闭眼,喉结忍耐地滚动了一下,开口:
“是不是很痛?”
“什么?”林改忙说,“也没有……”
“你就这样跟着我,走了一路吗?”蒋少野的手捏紧了,却让林改发痒,想缩回去:“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破的€€€€”
林改好像已经一个人走了很久。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就变得伤痕累累了,直到双足流血,疼痛才迟钝地传来,而他不说,也没有人发觉。
尽管他,其实是个很惧怕疼痛的人。
很久以前,他明明也会喊痛。蒋少野给他咬标记,咬得痛了,他会立刻龇牙咧嘴地将蒋少野推开,用那双满是星星的圆眼睛怒瞪对方。很久以前,他明明受不了任何委屈,一旦和蒋少野闹不快了,他就谁都不搭理,一个人埋头做题,要蒋少野费尽心思哄上很久才肯抬起头来€€€€
再让蒋少野看见他那因为疼痛已经发红的兔子似的眼睛。
可是现在的林改却已学会了掩饰和忍耐。
对着蒋少野的掩饰和忍耐。
蒋少野闭着眼,慢慢地、沉重地将头靠在了林改的小腿上。Alpha短硬的头发蹭过他皮肤,还带着外间雨水的清冷,与青竹味的呼吸混在一处,卑微地缠绕着林改受伤的右脚,是一个哀哀求恳的姿势。可他们彼此却都还没有明白,到底该求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