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辙 第40章

第67章 67

那两个跑出去的中学生,这时候也好奇地围拢过来。“楚老师,你卡掉啦?”

楚琴深呼吸一口气,回答林改:“已经参观完了,这俩孩子的家长还没来接。”

“那要去校门口吧?”林改说,“我带你们过去。”

楚琴看他一眼,想说不需要,但还是按捺住。林改显然想和他多说几句话,带着主人似的礼貌,让他很是厌烦€€€€有些时候,林改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总有一种强迫于人的天真。林改还朝那两个孩子也笑笑,领着他们往校门口的方向举步,楚琴把学生拎到身边,让他们老老实实走路,林改侧头看着,又笑。

楚琴皱眉,“你笑什么?”

林改一怔,“没……对了,你妹妹,”他一拍脑袋,“楚棋她很优秀,她在我实验室里€€€€”

“我知道。”楚琴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她在你这里,受你照顾了,你多费心。”

林改连忙摇头。想到方才楚棋是怎么不高兴地离开,他很是羞赧:“我……我水平也不怎么样,只怕拖累你妹妹。”

楚琴淡淡地道:“你不怎么样?那我们更要羞愧死了。”

林改无话可说地吐出一口气。这样的话他听过太多,但他永远不知该如何应付。

四个人往外走去,黄昏的天空在近处是暗红,到建筑物的背面,又会染成遥远的紫。肃肃的风从脚底生起。

楚琴看了一眼林改手中的便当袋,忽而主动开口:“这是你的晚饭吗?”

“是啊。”林改笑,“送你们到校门口,晚上还得加个班。”

楚琴注视着那便当袋上的小兔子,目光沉默。

在接近校门口的地方,一对中年男女在路上叫住了他身后的两个学生。那俩孩子开心地朝父母奔过去,楚琴便也径直走去,向学生家长打招呼。

林改有些迷惘地站在了原地。

明明高中的时候,他和楚琴的关系并不算差。尽管经过了毕业旅行那一次奇怪的决裂€€€€但他总还是会把楚琴归类为“蒋少野的朋友”,那是一个自带了善意的光环。所以在见到楚琴时,他不自觉就想和对方多说几句。

可是现在,林改觉得努力向楚琴搭话的自己愚蠢极了。

他也并不是完全读不出空气的傻瓜。

他转了个身,在路边香樟树下的长椅坐下,将小兔子便当袋放在身边,一一将里头东西拿出来,小心翼翼地,先揭开了保温壶的壶盖。

上层堆着六颗章鱼小丸子€€€€原本是八颗的€€€€下层是老鸡汤,香味已经迫不及待地散发出来。

好香。

他闻着味道眯起了眼睛,方才的一点点不愉快都被抛到脑后,蒋少野做的晚饭总像有一种让人陷入梦幻的魔力。他拿勺子浅浅地抿了一口,冷冷的秋风中,鸡汤熨帖地滑下食道,温暖极了。然而抬起脸时,他却发现楚琴已经送走学生和家长,朝他走了过来。

他没想到楚琴还会过来,一个人偷偷吃好吃的那种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回,便即局促地往旁边让了让。

楚琴在他面前站着,低头看向那碗鸡汤,目光颇有几分老师的压迫感:“……蒋少野做的?”

林改点了点头。楚琴沉默一会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那股压迫感减轻了不少,楚琴漫漫然说:“蒋少野的厨艺很好。”

林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似乎是原来有些话在楚琴嘴底绕了个弯,结果换了一副样子。但要夸赞蒋少野,林改总是不甘人后的,于是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你喝过他调的酒吗?”楚琴又说,“他酒吧刚开业那会儿,没少拉我们去试毒。”

林改闻言一怔,摇头,“没。我喝不了酒。”

“蒋少野的酒量很深。”

“我知道。”

林改终于透出一丝轻微的烦躁,却又似不知如何应对,只低下头,栗色的发丝垂落在颊边。楚琴沉默地审视着林改此刻的表情。

他对林改,原本是既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中学时代的他原本不认为自己会和林改有多少交集,林改不是那种最典型的好学生吗?孤僻,冷漠,傲慢,无趣,只有充老师教导人的时候才会口若悬河,一不高兴就会跑去办公室跟老师告状。

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来找他玩?为什么要硬挤进他们这些普通人的圈子里玩?

好学生根本不掩藏,他的目的昭然若揭€€€€他硬挤进来,不过是为了蒋少野。

因为蒋少野会逗他笑,会送他去医务室,还会给他买东西吃。班上没有别的同学愿意这样陪他,所以他就赖上了蒋少野,像一只雏鸟似地跟着蒋少野。

可是蒋少野他还有别的朋友啊!蒋少野,不是只有你林改一个人要陪的。

林改他不是很聪明吗?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能懂?

“林改,”楚琴似乎因疲倦而有些恍惚了,“你有时候,真像我带的中学生。”

林改怔住。

“或许,蒋少野,也会这样觉得吧。”楚琴又说。

“你是说,”林改顿了顿,“他把我当小孩?”

楚琴睁大眼睛,又呼出一口气,摇头,“不是。我是说,他总是很想照顾你。”

林改会错了意,又觉得自己短了气度,闷闷地戳着筷子不言语。他不擅长应付楚琴,不管是生气的楚琴还是平静的楚琴,他总觉得,楚琴像个真正的老师。

但老师也会有私心的吧?

黄昏涌动的霞光中,他好像还能闻到楚琴身上渺远的花香。尽管很淡,却仍然从抑制贴底下散发出来,像一种礼貌的香水。

林改想,要是自己也能有这么充足的信息素,该多好啊。

他垂着头,过了半晌,才说:“是,他是很照顾我。”

楚琴看着他的模样。明明是自己挑起的话头,可自己却又感到不耐。他知道,只要自己再多逼迫几句,林改就会受不了了,也许落荒而逃也说不定。

他知道林改根本不擅长吵架,从十年前就知道了。

可是他就算吵赢了,又有什么用?

“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蒋少野酒吧整改,我也听老周说了。”终于,楚琴只说,“嗯……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你们不用顾虑。”

林改说:“他去送货了。”

楚琴一怔,“是城西的物流仓库?”

林改终于再次抬起脸,看向楚琴,“这个工作,他说是你帮忙介绍的。要谢谢你。”

楚琴微笑,“太客气了。”

林改深呼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挺起胸膛,看着楚琴的眼睛说:“其实也不止是这一件事。我在过去的十年,和蒋少野没有联系过,他的困难,多亏了同学们一直关照。所以谢谢你,楚琴。”

楚琴的笑容一滞,好像林改这一长段话是某种反抗,令他感到本能的警惕。他咬了咬牙,忽然道:“你为什么不联系他?十年来你对他不闻不问,现在你又有什么立场来谢我?”

林改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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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68

楚琴却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蓦地转过脸去,看向远方的体育场背后,浅紫色的地平线。据说那一片蒙蒙的紫,是地球自己映在宇宙中的影子。

十年前,好像也有这样浅紫色的黄昏。

终于艰难熬过发情期的楚琴,曾经站在医院病房的窗前,看着林改和蒋少野在相似的黄昏下告别。

没有拉拉扯扯,没有吞吞吐吐,蒋少野将林改送到香樟树下的一个路口。在公交站牌下,楚琴看见蒋少野提着林改的书包,又帮他背上,像个操心的妈妈似的;可蒋少野的动作又顿住,便贴近地站在林改身后,只隔一个书包的距离,与林改絮絮地说话。楚琴的手指抠进了窗台的石缝,拉开的窗帘被暗色的风吹起,他不自觉地往前倾身,可是这风声呼啸,却不容他听清楚那两人在说些什么。

公交车到站了。

林改有些不自在地往前走了两步。在方才的谈话中,林改好像始终没有笑容。他又转过身,对蒋少野说了什么,蒋少野轻松地笑着,双手插兜站在原地,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地明亮。

那个时候的蒋少野一定想不到,曾经那么缠着他、赖着他的林改,竟然也会把他抛下。而这样一个寻常的黄昏,竟会成为一场漫长告别的开端。

林改看着楚琴,嗓子底发涩,好像即将要被人戳破自己的伪装,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可是,我……我以为……你和他……”

“我和他?”楚琴却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很快地接话,声音加重:“我是喜欢过蒋少野,但他从没接受过我。”

终于用发狠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楚琴的脸色也白了白。他又匆促地别过头去。

“是,我知道。”林改直愣愣地看着前方。那双圆眼睛里好像又浮起雾气,是楚琴一向最反感的那种卖可怜似的表情。

蒋少野早已经告诉过他了,他和楚琴并没有谈过恋爱。

重逢以后,他有足够长的时间来想明白这件事。

就算他心血来潮的告白被突然截断,就算他从毕业旅行赶回医院的一路上都看见楚琴缠着蒋少野的样子,就算他没有办法介入他们的世界。

但他当年之所以和蒋少野分道扬镳,的确,和楚琴没有关系。

林改的脚在长椅底下徒劳地踢了踢,又懵懂地问:“那你,向他说过吗?”

“说过啊,在高三的一次课间休息的时候。”楚琴却很快、又似很轻飘地回答,“我求他跟我试试看,他却回答我,他一直只把我当朋友。我说,可林改也只把你当朋友。”

林改蓦地一震。

“他没有说话€€€€在那一瞬间,我相信他动摇了。”楚琴闭了闭眼,笑,“你说呢,林改?你说,他有没有动摇过?”

“……我不知道。”林改咬紧了下唇。楚琴为什么要这样问他?

“可是第二天一早,我好不容易和他同桌了一早上,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上一句话。”楚琴的话音越来越冷,“你就回来了。换座位以后,蒋少野就来找我。他对我说,他的字典里,没有试试看这样的词。

“所以当我得知你们结婚……我无法相信。这又算什么呢?这不就是在试吗?你们有好好谈过恋爱吗?没有!你不过是仗着€€€€

“林改,你是不是很得意啊?蒋少野拿你毫无办法,你是不是很得意啊?!”

保温壶的壶盖一直敞着,温热的气息不间断地散发出来,渐渐地,林改感觉手中的鸡汤已有些凉了。在楚琴的质问下,他把手脚都拼命往里缩,好像希望就这样能缩成一个球。

得意€€€€他是有过很确信的时候。他确信蒋少野也愿意和他做同桌,因为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可是在他执意换座位的那个清晨,蒋少野高大的身躯背着光,看着林改的眼神沉默而幽暗。那个时候,林改才发现原来自己也会害怕,他怕蒋少野离开他、放弃他,他怕蒋少野再对他露出那样的眼神。

原来,这样的确信,与其说是招摇过市的得意,不如说是虚张声势的惶恐。

€€€€现在却告诉他,蒋少野拒绝了楚琴,是因为他?

“也许你不相信,”林改嘴唇发白,“但我其实,一直……一直很羡慕你,楚琴。”

楚琴那双漂亮的眼眸睁大了,他根本不相信林改这句话。

“我羡慕你,可以正常地……和蒋少野他们玩在一起。”林改眨了眨眼,想要说得平静,声音却在发颤,“我也羡慕你,能明白承认自己喜欢他。就算……”

就算结果不一定如你所愿。

可是在那个时候,本就没有人能看得清楚,不是吗?

林改终于感受到遗憾的分量了。就像十年前已经钻进鞋底的碎砂子,茫茫的时光席卷过去,沉沉的生活碾压过去,疼痛的地方都长出了茧,他便以为自己已经痊愈。

€€€€可是如果当初我再多问一句,多说一句,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只要这么一想,那遗憾的长长的尾巴就会扼住他的咽喉,吞掉他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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