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徘徊之城 第2章

他晃动着酸痛的脖子,再一次打量这间不足五十平的一居室。本来朝向就不好,所有的窗还都被窗帘盖着,不得不在大白天点着电灯。没有冷气,只有一台早就被淘汰的老旧落地扇在炎热的夏季有气无力地转动着头颅。好几天没收拾过的剩余食物的酸臭味道,在浑浊的空气里张牙舞爪,四处飘散。

吴会计实在受不了了,站起来想拉开窗帘透口气,手刚伸过去就被黑狗一把抓住了。

黑狗不是真的狗,是人,负责看守吴会计的黑帮打手。

相当年轻,起码比吴会计小了十几岁。个子比他矮一些,T恤衫与牛仔裤的包裹下有着线条流畅的肌肉和深色的皮肤,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现在年轻人流行的人体植入和合金,头发剃成黑帮成员常见、贴着头皮的毛寸,脖子后面纹着一串不明编号。

带着一张破睡袋往门口一铺,手里捏着一款旧式音乐播放器,耳朵里塞着耳机,整天都不吭声。吴会计跟他说话,就被直勾勾地盯着看,十次里有九次不回答,好像听不懂。讲话断句很奇怪,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

吴会计一度怀疑他智商不太高。

黑狗力气很大,抓得他手腕都要断了。吴会计央求道:“我也不跑,就是看看阳光总行吧?”无论他说什么,黑狗都不言不语,用行动告诉吴会计“不行,回去”。楼下不知道又是谁和谁打起来了,刀棍碰撞,叫骂怒吼清楚地穿过了门板。

吴会计叹口气,到厕所去放水,听见隔壁新搬来的小夫妻在大白天毫不害臊地龙腾虎跃,男女叫声混合着床板嘎吱,还应和着楼下的脏话。

他看着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忍不住捂住了耳朵:“吴甘啊吴甘,你也太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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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前,他还是城里一家会计师事务所的普通会计。人到中年,不喝酒不抽烟,老老实实不乱搞,每天自己买菜做饭,周末跟远在大洋彼岸读书的女儿和陪读的老婆视频,过着朝九晚五的普通日子。如果不是因为被人怂恿迷上了赌博,他哪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一夜之间在牌桌上输掉了全部家当,借了高利贷,不出意外地又输光了。抵押了房子也不够,眼睛还差点瞎掉,于是在卖掉全身器官和给人做假账之间几乎没有选择地“选”了后者,当天就被套上布袋关进黑屋。

门口传来晶片钥匙开门的声音,有人骂骂咧咧踢门进来,把两盒快餐扔在客厅的小方桌上:“操他妈,热死个人。那个谁,吃饭!”

吴会计赶紧洗了手,从厕所探出头去,小心翼翼地问:“小麻哥,我能不能洗个热水澡啊?这身上都臭了。”这房间里热水需要单独买。

“你事儿怎么那么多?昨天要指甲刀今天要洗澡,老子成天伺候你了!”小麻年纪不大脾气很大,躺到沙发上把落地扇对着自己吹,打开了电视,“洗个屁啊洗,你有命活就不错了。”

吴会计便闭了嘴,默默地坐到桌边去打开了盒饭,同样的廉价菜码已经吃了五六天,油腻腻的看着十分反胃,他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黑狗已经吃光了自己那份,还盯着吴会计的。吴会计把饭盒推过去,黑狗三下五除二就扒拉进肚,仿佛是什么不能错过的好东西。

吴会计又叹气,回到屋角的桌前继续看账。背景音是电视里重复播放的本地新闻:“市政厅引外资入久安,与施特劳集团打造重要合作”,还有小麻的打鼾声。睡一觉醒来,小麻临走前命令黑狗把人盯紧点,“想跑立刻打死,他要是跑了你就死”。黑狗点头,其实吴会计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晚上热得睡不着,吴会计到沙发上吹电风扇,试图跟黑狗聊天。

“你多大啊?家里还有什么人?”

“谁给你取的名字,不好听。我叫你小黑,行吗?”

“我不会跑的,我也不敢跑。你别总是要打我,一拳下去我半条命就没了。”

“你在帮里都干吗啊,就每天打架吗?”

黑狗完全不理他,爬起来径直去卫生间哗啦哗啦冲冷水澡,怕他跑还开着厕所门,一边冲水一边盯着他。冲完了光溜溜地出来坐睡袋上晾干,干了就躺回去睡觉。敞着两腿,中间的玩意儿晃晃荡荡不遮不挡,羞耻心十分淡薄。吴会计没眼看,低声嘟囔“现在的年轻人这么奔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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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小麻来代替黑狗几个小时,等黑狗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伤,小麻见怪不怪,问一句“赢了?”黑狗说“嗯”,于是得到两百块钱。黑狗在茶几上翻,把晚上吴会计剩下的盒饭划拉划拉吃光,照例坐墙角听音乐。

播放器可能出了点问题,黑狗咔咔按半天,耳机拔出来又插进去,还是不好用。气得他踹墙踹门,把吴会计吓得哆嗦,生怕他一脚踹到自己身上来。黑狗倒是没踹他,抱着膝盖,头靠着墙生闷气。

“小黑,”吴会计小声叫他,黑狗心情不好,扭头盯着他的眼神充满杀气。吴会计想赌一把,还是鼓起勇气说,“要不,我帮你看看?那个播放器。”

黑狗半信半疑的,从兜里掏出来,吴会计点点头:“可能进灰了。”

吴会计把账本上的书钉拆下来,绑在钥匙上,弯出个弧度,把播放器外壳给拆了。黑狗不懂,以为他使坏,拎着领子就给了一拳。吴会计捂着脸“哎哟哎哟”解释半天,找铅笔头上的橡皮擦和卫生纸,把里面元件和插孔清理了一遍,对着落地扇强风一阵吹,赶紧又装好。

“老天保佑”,吴会计一边默念,一边按下播放键。“太阳升高高,上山割青草”的儿歌清晰地从音筒里流淌出来的时候,他都要激动哭了。

黑狗比他还激动,摸着重新运转的播放器爱不释手。看吴会计的眼神里都多了亲近,又看看他被自己打肿的脸,似乎有些歉意。

“没事,下次可别打了啊。”

黑狗说:“嗯,不打。”

吴会计本来没指望黑狗回他,又问:“那首歌,是不是有人给你唱过?”

“奶奶,唱过。”

“还有别的歌吗?我也喜欢听歌。”吴会计打铁趁热,想赶紧搞好关系。黑狗犹豫了一下,把一边的耳机递给他。吴会计喜出望外地听了二十多分钟、共计六首描写乡间生活的儿歌和童谣,然后歌单就开始循环了。

听得吴会计又开始怀疑黑狗的智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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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以后,黑狗倒是同他的交流多了起来,闲着没事吴会计就跟他聊天,虽然磕磕绊绊表达不清,但至少吴会计知道他并不是智商不够,只是养大他的武斗馆刻意地没有给予正常教育,开智很晚。

黑狗不仅是帮派成员,也是武斗馆的拳手,脖子后面的条纹加编号表示他是某家武馆的私有“财产”,扫描一下就知道个人基本信息和所属场馆。早期时会用电子芯片打在“财产”耳朵上,后来因为不实用而逐渐淘汰了。黑狗耳朵上至今还有个豁口,就是电子芯片在比赛时被扯掉留下的伤。

武斗博彩是久安城一项特有的生意。

最初只是众多无所事事的底层暴力组织成员、无业青壮年之间炫耀武力与发泄情绪的约架,加入赌博元素后迅速流行开来,成立武斗馆以赚取奖金、观赏赛事、赌博下注。因其血腥激烈程度远超其他格斗类比赛,因此仅在久安本地合法商业化。并逐渐发展出专门的拳手培训机构、赛事组织,以简单粗暴的赛制和一夜暴富的赌博性质吸引众多爱好者和赌徒。有知名拳手出赛的武斗馆,一场比赛的赌金可以高达数亿。

继一个世纪之前的矿业之后,如今久安的武斗场遍地开花,成为新的经济支柱。

在武斗场像黑狗这样的拳手很多。不知道爹娘是谁的弃婴或者孤儿,还有家里太穷养不起的,送来管吃住不管死活。除了格斗搏击的技能什么都不教,十岁就开始打儿童赛,看着像个人,上场就是疯狗。经常年纪轻轻一身伤病,大多数人都活不到五十岁,不是在台上被对手打死了,就是台下被别的黑帮打死了。

吴会计问他打了多少年比赛,黑狗伸出两手都张开。吴会计皱着眉头,按他的年纪,岂不是应该在上小学的时候就上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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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关了一周多,账本的主人雀哥又来了,跟吴会计对账。

雀哥是大安联合里的一个小头目,掌管着不大不小一个夜场,亲哥于正文是掌门人延大安的心腹。半个月前延大安的死让大安联合群龙无首,于正文和二当家各分一派开始内斗,互相抓把柄€€€€雀哥就成了于正文的把柄。

仗着亲哥的地位,雀哥这些年在帮里横着走,中饱私囊捞了不知道多少油水,在外面搞自己的私产搞得风生水起。往年没人敢查他,如今就变成于正文头上的屎盆子。雀哥一来,吴会计就听他抱怨于正文,说延大安都死了为什么不敢跟二当家直接开干,害得亲弟弟要看二当家的脸色。

说是这么说,吴会计看雀哥也不大着急,还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结果当天晚上他前脚刚走,二当家的人就来堵门了。

第3章 (修)序章:02

砸门砸窗的动静搞得报警器吱哇乱叫,黑狗抄起家伙准备应战。幸亏来的都是底层小混混,用不起新式电磁武器,多少给了他们一点缓冲时间。吴会计急中生智,扯下床单来把凭证账本迅速打了个包,从阳台扔到了隔壁€€€€他在厕所听见小夫妻俩晚上甜甜蜜蜜地看电影去了。

门一破,黑狗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手里的铁棍直接就招呼上去了。吴会计胳膊底下夹着笔记本电脑,猫着腰左躲右闪,黑狗只能听见他在身后一会儿一个“哎呦”。

“要那个会计和账本!”一声令下,所有人都涌向了吴会计。

好在室内狭小挤不下太多人,黑狗硬是护着吴会计从卧室跳了窗,二楼的遮雨棚救了吴会计一命,一瘸一拐地爬起来找个方向就跑,无头苍蝇似的乱飞。大晚上的连灯都没有,吴会计好不容易冲出街区,看到一辆出租车就跳了上去。

黑狗帮吴会计断后,回头却发现人早已经不见了。一愣神的功夫脖子后面一阵刺痛,他摸下一根针头,又被人一棍敲在后脑,视线迅速地模糊了。

半空中,一架夜视无人机悄然盘旋着,将吴会计的狼狈相如实地反映在网络另一端的电子屏幕上。欣赏着这一幕的人发出心满意足的笑声:“看着真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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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地,黑狗听见有人唱歌。

太阳升高高啊~上山割青草~

小雨落滴滴啊~鸟儿回家了~

这是奶奶最常唱的一首歌。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和用方言唱这首歌时的语调,是他对家人的全部记忆。这旋律一直刻在黑狗的脑子里。

察觉到有人在碰他,黑狗突地睁开眼睛,揪着对方反射性地挥出拳头。然而他的拳头变得软绵绵,整个人也软绵绵,倒在对方怀里一起跌在地上。

他听见一声熟悉的“哎哟”。

缓过神儿来发现自己趴在吴会计身上,吴会计正用手臂撑起身体,捡起被他打落的眼镜无奈地说:“不是说好不打人了吗?”他晃了晃头,努力让双眼聚焦,被吴会计用手揽住了后脑:“别晃,你被打了一棍,估计有点震荡。觉得恶心吗?一会儿就好了。”

黑狗摸了一下后脑勺,已经贴了块纱布。他看向吴会计,说道:“你没跑。”吴会计苦笑:“我倒是想跑,可我跑了你怎么办?我活不了也不用拉你垫背吧。”

黑狗环视四周,是个从没来过的地方。一张诊疗床,旁边架着灯,还有洗手池。如果他认字的话,就会知道这里是牙科诊所,条件十分简陋,应该没离开原街区太远。有个不耐烦地声音从另一个房间里传出来:“醒了就赶紧滚!”黑狗又拉开架势戒备,吴会计赶紧按下他,隔空喊道:“一会儿就走!”

黑狗被吴会计劝回诊疗床上再躺躺,习惯性地把播放器从口袋里摸出来,却发现整个外壳都被敲裂了,吴会计见状“哎呀”一声。黑狗试图把外壳按严实了恢复原状,但于事无补,彻底坏了。他紧紧地捏在手心里,放在胸口,侧身蜷起膝盖,胸膛剧烈地起伏。

他觉得难受,呼吸不畅,但是他不懂这感觉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表达,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气。这一棍这么厉害吗,他想。察觉到吴会计的手轻轻地盖住他的头抚摸,黑狗肩膀微微一颤,却并没有拒绝。

歇了一会儿,看黑狗没事了,吴会计抱着便携电脑跟他回去找雀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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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哥的夜场顶着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在热闹的商业街闪烁。两人刚出现在门口,就被抓进了雀哥办公室,小麻一枪托打在吴会计额头上,接着用枪顶住了脑门。吴会计赶忙把电脑举起来喊:“别杀别杀!什么都没少!一点儿都没少!”

雀哥沉声问:“跑哪儿去了?”

“哪儿都没去!小黑给人打晕了,我坐出租饶了一圈又回来了,把他拖到诊所,等他醒了就回来了!”吴会计飞快地回答,“诊所的大夫可以作证!”

“账本呢?”

“扔到隔壁阳台上去了!”

雀哥没废话,直接带人杀回去把小夫妻的门踹开了。俩人正在床上滚,蒙着被子一脸懵,看一队人冲进自家阳台,拎出个床单包袱来,打开查看一番,又走了。

临走还给关上了门。

账本一页都没缺,雀哥问吴会计:“为什么没跑?”

吴会计咬着牙战战兢兢地说:“跑了就真没活路了,回来……说不定还能留一条命。”

雀哥盯了他半天,忽然开始笑:“你他妈可真是个赌徒啊。”其他人也跟着哈哈笑。听雀哥让小麻明天给他安排住处,吴会计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做账的小屋里已经一片狼藉,沙发和卧室小床上都是脚印,吴会计把沙发垫子翻了面,在沙发上对付一宿。黑狗把自己的睡袋拎出来,抖抖灰,找了个地方重新铺好,直接躺下了。

吴会计看见他把耳机重新塞进耳朵,一下一下按播放键,好像假装里面还有声音似的。

“小黑。”听见吴会计叫他。黑狗抬眼看看,又垂下去,整个人钻进睡袋里蒙住脑袋,似乎不想说话。吴会计也就不说了,听他徒劳地按键,按了半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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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吴会计相隔二十公里,明珠酒楼一间古色古香的茶室里,女明星红黛正把面前的茶杯倒满,再一杯一杯分给茶桌两边的三个男人。虽然两个年长一个年轻,但样貌都有着血缘上的相似。

“喝了那么多茶,还是红小姐泡得最好。”年长中又稍微年轻些的曲文梁称赞道,眼睛始终没离开过红黛。红黛优雅地笑笑,“还没喝就夸?”

十六岁时以一部家庭题材的电视剧配角出道,红黛以青春妙龄和精湛演技一炮而红。如今虽然年过四十,早已不在当红流量之列,但手握无数国内外大奖的影后身份依然让其他大小花难以望其项背,是顶级珠宝品牌的钟爱代言。

坐他对面的兄长曲文栋却沉默地盯着茶杯里的热气,一语不发,眉头紧皱。红黛看了看他,轻声说道:“大安联合放话出来,一定要‘净火’的人头,这个‘净火’到底是谁?”

“别管是谁,对我们曲家来说都是好机会。没了延大安,大安联合坚持不了多久,”三人中最年轻的曲章琮满不在乎地说,“昨晚他们二当家又去砸了于正文弟弟的庙门。”

“热闹看看就行,别跟着瞎掺和。我们跟延大安也算有合作的。”曲文栋泼长子冷水。

曲章琮怏怏地收声,二叔曲文梁示意他别跟父亲顶嘴,“大哥,听说延大安拒绝了施特劳,会不会是这个缘故?”

“施特劳既然想在久安赚钱,不可能合作不成就要人死。再说义海这么多年都没能要了延大安的性命,他一个外来户是怎么办到的?”

“大哥是不是不太看好施特劳?”曲文梁听出了弦外之音。

曲文栋这才举起茶杯喝了一口:“外资无论亏与赚,总是不会长久。要利用它,得知道它背后是什么人€€€€凭空出现的投资人,我是不信的。”

“做生意嘛,看利益就行了。”曲章琮小声嘟囔,“又不跟他交朋友。”

曲文栋瞟了他一眼,淡淡的开口:“别贪小便宜吃大亏。”

红黛放下茶壶说道:“你们这些帮派之间的斗争,千万不要把我们福友会拉下水。我这一只脚刚踏进去,还没站稳脚跟,福友会那些太太们已经闲言碎语满天飞了。”说罢敲敲桌子,“来我这酒楼的原本只有文夺,现在你们曲家几个当家都来了,我说得清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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