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徘徊之城 第91章

甘拭尘在舌尖重复着这三个字。

“我只记得自己去买咖啡豆,然后一声巨响€€€€”说罢撸起袖子,是一大片的烧伤,“听说是因为头部震荡,我昏迷了很久才在施特劳医院恢复意识。”

“原来如此……”甘拭尘低声说,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他们是怎么说的?”

“说是我们被人出卖,不光是整个小队,连血花都垮掉了。血花如何我根本不在乎,”黄忠宇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但我绝不相信你会死!”

“差一点儿就死了,光养伤就养了两年。”

看着甘拭尘无所谓的模样,黄忠宇不禁用力把他的手臂抓到痛:“我满世界找了很久,也回过久安,但是一点都没有你的消息。直到最近听说久安又出现一位净火,才又跑回来进了施特劳。当年到底是谁€€€€?”

“你不知道?”甘拭尘反问。

这个问题把黄忠宇问得一愣,“知道什么?”

“‘K’这个代号你听过吗?”

没想到黄忠宇点头,“当然听过,就是通过他的协调我才能在施特劳医疗中心得到治疗。他说只是因为我是久安人才顺手一救,希望能在日后需要的时候帮助他,至于其他人……”他声音低下去,“他说跟他没关系。”

“你见过他?”

“不,除了北千里,应该没人见过他。”黄忠宇脸上现出在每次执行任务之前,整理思路的谨慎思考之态,“至于是哪种需要他当时没有多说,但现在我知道了:他要除掉赵享载。”施特劳医疗、乐园、宝石生物,“K”想要控制久安,那么他就必须要除掉赵享载,而黄忠宇是最适合的那把刀。

“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K’?”

黄忠宇缓缓地摇头,但这是否定的否定:“不仅怀疑而且还曾经追查过许久,可他隐匿得太好,我一点蛛丝马迹都摸不到。而现在,几乎已经不用怀疑了。”

甘拭尘盯着他的眼睛,听他亲口确认了自己的猜疑:“阿火,小虎也还活着。‘K’控制他借以要挟我€€€€那个假冒你的人,就是小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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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文栋被袭击的消息,在兴瑞地产内外引起轩然大波。

所幸曲文栋未雨绸缪地指定了代理人丁秋,一封亲笔签字的信函在事发第二天公示全网,且发送到全公司各个部门邮箱,暂且避免一场人事动荡。

但本就因为“准继承人”曲文夺而浮动的人心,此刻更是陷入巨大不安之中。

有人只希望保住自己的饭碗,有人趁机谋求更好的出路;

有人看到契机,有人看到缝隙。

“你可真是留给我好大一个难题啊,文栋哥。”丁秋抚着额头放下电话,紧皱眉头说道。这是他自事发之日起接到的不知第几个股东的询问,连开几场董事会都无法稳定军心,要求与曲章琮联手的声音甚嚣尘上。

欧力群递给他一杯茶,叹了口气:“太突然了,谁也没想到文栋哥会遭遇不测。但是老丁,我们真的不考虑曲章琮?毕竟是文栋哥亲生儿子,现在曲老二也失踪,再没有个强力的合作对象恐怕真的危险€€€€”

丁秋瞪了他一眼:“如果文栋哥想联手还用等现在?你跟我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就跟着他,都知道他就是不想做武斗生意才成立自己的公司,不然曲家武斗馆轮得到曲老二继承吗?”

当年曲三爷本属意让大儿子继承本家仅存的武斗生意,但曲文栋不仅不愿还劝说父亲尽早寻求另外的发展,惹得曲三爷大怒之下将产业交给二儿子曲文梁,同时也没为老大的生意出一毛钱。但对外的口径却是曲三爷深谋远虑,令两个孩子各走黑白。

就算曲家再没落,但直接放弃家族根基白手起家,即是令人佩服也是令人不解的事。曲文栋不惧怕竞争,也远不是叛逆少年非要踏出一条自己的道来不可。

他只是觉得,盛极必衰。

久安从矿业到武斗博彩,从一个巅峰跌落又到另一个巅峰再起,单一的支柱背后,是这个城市经济崩坍后无数人的颠沛流离、血本无归。他不希望曲家同久安一样再重蹈覆辙,亦不希望曲家只能存在且依附于久安。

“我自然是知道,可是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如今主心骨不在,文夺仍是个孩子样€€€€”

正说着呢,秘书敲门进来,“丁董,曲文夺先生来了,要见您。”

丁秋赶忙打起精神:“快让他进来。”

曲文夺今日倒是没穿得那么眼花缭乱,一席连帽斗篷把他衬得像个吸血鬼,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后面,透出一双略显疲惫的眼睛,甚至还有哭过的痕迹。

那眼睛里此刻却现出冷静与坚决。

除了阿善,他还带着丁秋尚未见过的两位年轻人。

“秋叔,欧叔,我是从明珠酒楼过来的,就开门见山长话短说了。”他甚至没有落座,径直在办公桌前站定,面对两位长辈,“公司内最近让两位叔叔受累,还请务必坚持我大哥的决定。他出事前曾与我有过交代:曲家从此往后,绝不允许任何人同施特劳有利益相关!有异议者,不择手段,剔除家门!”

丁秋与欧力群对视的目光中满是震惊,这话中表达的意思太过震撼,以致于他们一时不知该如何理解。

曲文夺继续说:“我管不着公司事务,但管得着曲家€€€€无论二哥和章琮如何选择,日后的曲家,是我曲文夺说了算!”

“文夺,这话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欧力群犹疑着问道。曲文夺这番听起来势在必得的大话,到底有什么底气?

“我知道两位叔叔在担心什么。文夺自己固然能力有限,所以将同福友会、市政厅合作铲除施特劳。另外,我大哥也预先留下一些东西€€€€”他打了个响指,随行的年轻人向丁秋递上一块便携显示屏,“这些需要清理的施特劳内线名单里,如果有你们熟悉的脸孔,还请不要惊讶。”

这是兴瑞地产部分人员与施特劳往来行程、会面人员记录、银行账户流水明细,部分录音与录像。丁秋深深地看了曲文夺一眼,这些东西现在拿出来,表示行动很早就已经开始;而它们掌握在曲文夺手里,证明曲文栋一开始就为幼弟铺好了前路。

不光是曲家,未来曲文栋的一切产业全都是曲文夺的。

丁秋从办公桌后绕到曲文夺面前,正色道:“文夺,你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秋叔有多疼你,相信不用我说;而我同你欧叔,与你大哥相交几十年,是他的左膀右臂,对他所有决定向来都绝无二话。但若问我是不是赞同他将自己的江山交给你,我要实话实说€€€€我不赞同。”

“阿秋€€€€!”欧力群轻声喊。

但丁秋置若罔闻,依旧自顾自说道:“至于为何不赞同,我想你很清楚。若是我俩任何一人想夺权篡位,今日你连兴瑞的门都踏不进来。你要知道,我心甘情愿替你大哥守好这个位子,是服他,不是服你,你明白吗?”

丁秋声音不大,但字字都是重量。曲文夺与他面对面,眼对眼,回答道:“我明白。”

“所以,你必须、一定要让我看到,你有能力坐上你大哥的位置!”他双手抓上曲文夺肩膀,似乎要将自己的力量给他一般。

欧力群也站起来:“你若是下了决心,就放手去做。公司这边你就放心,我们两个老头子也不是好惹的主。”

丁秋把语气放缓和:“我知道你本人更不愿意……可是文夺,你生在曲家,有些责任就一辈子逃不开。你大哥若是……回不来,便也没有你任性的余地了,你必须得长大。”丁秋红了眼眶,万般艰难地说出“回不来”这三个字。

曲文夺轻轻地点头,“秋叔放心,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结束简短却重要的会面,丁秋与欧力群同曲文夺一起没有走专用通路,从常规电梯到一楼正门,在不少员工的注视下亲自送他上车。

接送曲文夺的车里,有人特意落下车窗,对丁欧二人点头示意。丁秋先是一愣,不由得微微躬身打招呼。

“陈生,好久不见。”

虽然金盆洗手多年,但陈生也是曲文栋得叫一声“老大哥”的辈分。他鼎盛之时,丁欧二人仍是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对于曲家众人来讲,陈生人不在江湖,名望却仍在。

“阿栋曾经同我讲,希望以后老了也能进养老院过安稳日子,可惜他没做到。你们俩要多保重,不要让我这个老头子给后生仔上香。”

“我们晓得,陈生。”

陈生又招手,示意丁秋附耳过来:“遇袭那一晚,齐管家死里逃生,尚能开口。”

丁秋眉头一皱:“此事有内情?”

陈生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你二人此次绝不要留手,有一个算一个,斩草除根!”

丁秋瞬间便理解了他的意思,直起身来沉默点头,已是满面杀机。

车子渐行渐远,直到后视镜里两人身影消失,陈生才说:“他们两个方才是替你撑腰,接着马上就要在公司内部开始肃清,‘那一位’如果得到消息会立即针对你作出行动。”

曲文夺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我明白,我也€€€€不会心慈手软。”

陈生又转头看阿善,哼了一声:“你这个小子,却是把我摆了一道。”曲文栋信任他,才对他选择的人毫不怀疑,谁承想这个温厚老实的年轻人却是个鸠占鹊巢的假“尤善”。但凡他有什么企图,曲文夺早就死个八百次了,想想就让陈生后怕。

虽说曲文栋没有怪他,陈生可是生了自己很久的气:“怪我老眼昏花。也就是我现在手上不沾人命了,不然有你好看。”江湖气便随着狠话出来了。

阿善虽有抱歉却并无惧色:“对不起院长,我也没有料到事情会这般发展。”

陈生看了他许久,算是把这件事翻篇了,转而又对曲文夺说:“我离开曲家的时候,你年纪尚小,一晃也这么大了。若不是有这些意外,你我大约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他看向曲文夺手边桌板上放着的文件袋,“当初阿栋把那些东西交给我,我本以为不会发展到这一步,没想到比我预料得更糟。很多事他没来得及说,也可能本就不想说,打算一直带进棺材里的。现在你能知道的都知道了,要如何选择,随你吧。”

能知道的都知道了。

曲文夺闭上了眼睛。他从来没想过,但他早应该料到的。真相就是如此沉重,他宁愿自己从来都不知道,宁愿一直活在曲文栋的隐瞒之中。

“陈生,齐管家情况怎么样?”他睁眼望向陈生。

“命保住了,要活动还需要一段时间。”

曲文栋与二弟单独会面,双方贴身护卫都等候在外,袭击者目标明确且单一,掳走曲文梁之后立刻撤退,反而让齐先生于死人堆中捡了一条命,乱中脱身,硬是咬牙坚持到与陈生见面,确认将手中资料发给福友会后才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那就拜托陈生了。尘埃落定之后,我再去接齐管家回来€€€€现在起,要分秒必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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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黛独自一人坐在明珠酒楼茶室里,对着那杯已经凉掉的茶,如雕塑一般静止不动。

当曲文夺冲到她面前还什么都没说出口的时候,那双悲痛欲绝的眼睛已经告诉她:我什么都知道了。

那一瞬间,她仿佛突然之间卸下重担,松了一口气€€€€曲文栋倒下,这终于不再是她一个人的秘密了。

“我是个没用的人,姐姐。我做不到你这般狠心,”她轻声说,“你和他父亲为何要给文夺留下这样的重担……?”

面对近乎崩溃的曲文夺,一向牙尖嘴利的自己竟然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苍白地从重复“不是你的错,文夺,求你不要这样想,这跟你没有关系”。

曲文夺第一次对她大吼:“怎么可能跟我没有关系!”

而她再一次当着他的面哭了起来:“是我们所有人的错,唯独不是你!”

是啊,是阮清清、是福友会、是曲三爷、是曲文栋,甚至是这个久安城的错,唯独不能算在曲文夺的身上。

却唯独要他来承受所有真相的重量。

以至于这个孩子连悲痛的时间都没有,就要为他们所有人的选择背负后果,被迫成为一个他本应该永远都不必成为的角色。

就如同她一样。

红黛端起茶杯,冷茶入喉将她重新唤醒。

蒋宝芳敲门进来:“确认好了。那三处被破坏的药物制造点与齐管家掌握的资料交叉对比过之后,分析组已经找到多处其他疑似点。赵享载已经做好准备,清剿行动很快就可以开始。这样一来€€€€”

蒋宝芳默然无语,但她已经知道红黛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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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章琮的厄运远没有结束,或者说刚刚开始。

满城搜索凶徒之时,却发现此刻最需要的合作伙伴白星漠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又从北千里那里得到一记重击:安全货运似有若无的老板“甘拭尘”,确有其人。对他摆着架子侃侃而谈却满嘴谎话的白星漠,不过是甘拭尘手下的打工仔,台上的挡箭牌。

这个甘拭尘不但真实存在,还是如假包换的雇佣兵神话,久安传说€€€€净火。

亦是福友会一党,毁灭乐园的罪魁祸首。

什么“咱们都被那女人骗了”“我们只同曲老板您合作”,白星漠从找上自己的那一刻就是福友会骗局的开端!所有一切都是针对施特劳和他曲章琮设下的圈套!

就在他还未从错愕中缓解,曲家娱乐场里本应该播放武斗信息的屏幕上,出现了被绑架后的曲文梁的脸。绑匪不要一分钱,而是要他配合福友会与赵享载,清剿施特劳所有违禁药物制作厂,并声明从此退出与施特劳的合作,不再使用任何违禁药品,否则曲文梁会同他父亲一样下场。

石九立刻冲到控制室,查找是谁上传了这段影像。但为时已晚,它已经成为一把火种,点燃了曲章琮的理智。

“福友会,又是福友会。”

已经没有什么辞藻可以形容曲章琮此刻的恨意与愤怒。

不但被利用,被轻视,被蒙骗,还被羞辱,被践踏,用亲人威胁他。他曲章琮自认从未主动对福友会刀兵相见,甚至念在往日情分上一退再退,可换来了什么呢?

“你不仁,我不义,红黛€€€€”他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来,而没说出后半句已经昭然若揭。

于是在针对他与施特劳的清剿行动之前,曲章琮抢先一步对福友会展开复仇。当杀手与雇佣兵接到命令出发前往明珠酒楼之时,曲文夺的车刚好到达曲家娱乐场。

今时今日,两叔侄见面已经再无往日半分亲情,互相能对方眼中看到的,除了冷酷,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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