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跳级学习吗?这可不是小学该学的内容。”黄忠宇问道。
对方点点头,“学校的课程太少了。”
“那你成绩一定很好。”
小家伙笑一笑,带着一些骄傲,和一些消沉。
黄忠宇不用问也明白,这个时间点流连在公园取暖灯前读书,衣着单薄陈旧,晚饭只有一条肉干的孩子,成绩再好,大多数时候都是无用的。如所有底层贫困的移民之家同样,他向上的通路窄得只余一条缝隙。就像他借助的那一点光一样,微弱,稍纵即逝。
“你这么努力,长大后想做什么?”
“我还没有想好……可能是植入体医生,或者研发植入体的科学家?”
“为什么是植入体?”
“人很脆弱,但是有植入体的话,即使脆弱的人也能活得更好吧?”说完这句话,他又低下头去看自己因为冻疮而肿胀的手,活动下手指,自言自语道,“那样即使手烂掉也可以继续学习。”
这个孩子拼命要抓住它的模样打动了他。
黄忠宇会对很多人施以同情,但很少会被人打动。这个孩子是第一个。
他们太相似,连孤独的努力都那么相似。
黄忠宇去拜访过他的家。那是个除了这孩子以外全部都烂泥扶不上墙的家庭,父母时常不见踪影,远近都有点血缘的十几口人挤在一个屋檐下,靠打零工、给黑帮跑腿、小偷小摸维持生活。让小孩子去读书仅仅是因为公立学校食物免费,且白天不用带孩子而大人可以有空打牌。
黄忠宇资助这个孩子读书以及补习的钱,也果不其然地被他那混蛋父母拿去挥霍,一毛钱都没用在他的身上,并且教他如何从黄忠宇手里掏出更多的钱。
“对不起,先生,但我不想骗您……请不要再为我花钱了……”那孩子带着脸颊上被父母殴打的红肿,十分抱歉地说,“我不会再念书了。”
“你是真的不想念,还是不能念?”
面对黄忠宇的问题,幼小的孩子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了出来。
从那以后,黄忠宇中断了明面上的资助,有空就让他到自己家里来,读书、吃饭,或者仅仅是聊天,听他讲最近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黄忠宇给了他一个新的名字:千里。
“如果以后你去到我的故乡,就可以用这个名字。千里,就是鹏程千里,前程远大的意思。”
“为什么不是万里呢?”千里虽然小,但也知道万里更远。
“因为做人要低调一点,”黄忠宇先是打趣,又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你虽然叫做千里,但要去做万里的事。明白了吗?”
千里坚定地点头,又问:“那……先生要回故乡吗?”他似乎已经预见未来的离别,看起来有些悲伤。
“嗯,我是一定会回去的。”
“什么时候?能不能€€€€”他欲言又止,垂下小小的头颅。
能不能带我去?黄忠宇知道他要问什么,也知道他期待着什么样的答案,但自己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给予他肯定的回答。
因为那一场必然到来的归去,也必将伴随着生死。
这个还差几个月才十岁的孩子,与他互相陪伴过了两年,后来黄忠宇几乎已经成了他的监护人。直到他消失许久的父母重新进入到他们的生活中。
最初,那对落魄夫妻只是急需一大笔钱,并不打算要黄忠宇的性命。他们想能白白养一个陌生人的孩子如此之久,那这个人一定很有钱。
“如果你们开口,我会借的,但不要利用儿子对你们仅剩的一点亲情。”被绑在地下室里时,黄忠宇曾这样劝说。
他们的神情看起来十分急迫,是要拿去还债还是逃亡,黄忠宇不清楚。
那对夫妻对此不以为然,更对“借”这个说法哈哈大笑:“我儿子很聪明吧?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卖给你。”
为什么要这样伤孩子的心呢?黄忠宇无法理解。不过他并未抗拒,只提了一个要求:“我能拿得出来的钱都可以给你,但请你们不要告诉他€€€€自己的父母做了这样的事。”
可是千里远比这对愚蠢父母敏锐太多,他只稍加留心就发觉了异常,跟到黄忠宇被绑架的地点,看到了该看到的一切。
哭泣着,憎恨着,嚎叫着,羞耻着,向他的父母扑了过去。
当然,他并没救下黄忠宇,十一岁的孩子能对两个成年人做出什么呢?只有自己被打得很惨罢了。
“先生……对不起……”他躺在地上,一遍遍对黄忠宇道歉。哪怕黄忠宇反复强调“这不是你的错”,却还是看到他明亮的眼睛里涌出泪水,又涌入黑暗。
不行,黄忠宇想。要逃离这个地下室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个孩子啊。
他为千里作出全部妥协,却换来孩子更深的绝望,“先生……他们不会满足的……绝对不会。”父母的贪婪,千里比谁都清楚。
黄忠宇更清楚。谈判中轻易退让,只会让对手得寸进尺€€€€“他毫不犹豫就拿出这么多,那他一定能拿出更多,再稍微用点手段,直到掏出他的全部。”既然事情已经做到这个份上,那就必须捞到够本,搜刮干净。
只是,双方对“全部、够本”的概念从来不一致。
在黄忠宇的生命和账户都奄奄一息之际,千里万念俱灰地拿起了刀,想与父母同归于尽。
“不可以……”黄忠宇伸出还能动的手,握住千里的手腕,“不要做……千里,找机会逃出去,去找一个人。”
他在这里虽然没有自己的帮派,但通过廉价药品与这条街区的地头蛇保持着隐秘而友好的关系,保障他日常安全,亦能在需要时刻给予帮助。
枪械破门声响起,黄忠宇知道自己自由了。
“我一直在等你的信号,兄弟。为什么要拖这么久?”地头蛇往他手里塞了一杯热咖啡,“我还以为你要自己解决。”突然之间失踪好几天,任谁都会察觉不对。黄忠宇其实早有机会脱困,但他迟迟没有任何动作。
呼吸到新鲜空气,坐在台阶上休息半刻,黄忠宇看着千里向自己跑过来,笑一笑:“不,现在刚好。”
“先生……!”小小少年扑进他怀里。
“千里,”他摸着对方因为奔跑求助而让T恤染上汗渍的单薄脊背,“你愿意跟我一起,回到我的故乡去吗?”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得到肯定的答案的。
听见那个答案后,黄忠宇抱住千里,捂住他的耳朵。直到两声枪响过后。
“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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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先生问我那句话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只要是先生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北千里把头轻轻碰在黄忠宇肩上,“千里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完成!但我,我还是很没用……!”
“我可不想听见你这样说自己,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孩子,怎么可能没用?”黄忠宇一如往常般温柔,抚摸着他的肩背。“如果没有你,我要走到这一步还需要很久呢。”
“我们一定会成功的。”北千里说道。
黄忠宇不置可否,只是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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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安平静了下来。
红黛完成右臂的治疗手术,正在私密病房静养;
大猛等来脊椎替换关节,经过三个小时的手术后终于可以走路,而黑狗早就活蹦乱跳,他甜哥快要按不住了。
治安局警员依旧频繁巡逻,但特殊雇佣兵几乎不见踪影,因冲突被波及的商铺依然没有开业,惊恐的人们依然闭门不出。
空气里明晃晃地绷着一根拧紧的弦,似乎谁的一口呼吸,就能让它绷断。
然后将维系的两端一同跌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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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忠宇选择在太阳刚落山的时候,来到仅为他一人开放的白猫咖啡馆。
甘拭尘做好两杯咖啡,一人一杯,隔着操作台,沉默而缓慢地喝完。
“你不动手吗?阿火。”黄忠宇看着杯底的咖啡痕迹说道。“我一个人来的,你要杀我易如反掌。我不会反抗。”
甘拭尘摇摇头。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一个人来的。”阿虎不在,杀他无用。
黄忠宇噗嗤笑了,“你现在真的更有人情味了。”
“拜你所赐。”甘拭尘毫不讳言。
黄忠宇继续笑,开心,然后悲伤,然后自嘲,然后戛然而止。
“可以外带一杯吗?”
甘拭尘动手做。见他拿出纸杯,黄忠宇说道:“写上我的名字吧。”
甘拭尘看了他一眼,唰唰几笔写完,倒满,扣上盖子:“两杯八折,二十四元,谢谢。”
黄忠宇把咖啡拿在手里,看了杯身半天。
“明晚这个时间,在训练场见吧,你自己来,阿虎很想你。”说罢把钱放在柜台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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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吞吞地走,没走多远便把喝到一半的咖啡扔进了垃圾桶。蔓延出来的液体浸过纸杯。
那上面的名字不是“忠宇”,不是“狗”,不是“副队”,只有一个“K”。
第80章 野狗徘徊之城:10
今夜温度很低。
夕阳西沉后,即将消失的天光仿佛正在闭合的幕布,带来更低的温度和终幕。
血花训练场在一片干枯密林中安静地等待。
甘拭尘很久没来过这里了。
他不像阿虎会在这里寄托情感,也不觉得曾有过什么特别的记忆,更别提来故地重游。勉强要说的话就是训练场地和设备都是当时最先进的,很有用。
血花破产后训练场转手几次,后来落到福友会手里,龙头之争又被郑远图炸没了几座办公室,说起来还真是命运多舛。
而今晚的惊扰,恐怕是它最后一次作为血花训练场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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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该去赵享载那边。”
半卧在病床上的红黛对蒋宝芳说。右臂的损坏比预想中更严重,让她右边袖子空了大半截,目前经过神经移植准备链接义肢。除此之外,身上的伤也需要更多时间治疗与修养。
“这是命令?”蒋宝芳一边切水果一边问道。
“是建议。”
“那么就是可以不采纳的意思。”蒋宝芳用细小的叉子插上水果块,送到红黛嘴边。红黛看了她一眼,张嘴吃下去,慢慢咀嚼。
“赵享载现在比我重要,他会成为净火之外的主要目标。”
没了他,袁岷山、治安分局、首都府助力都将失去主心骨,成为一盘散沙,很难在久安发挥作用。
今晚真假两位净火会有一战,红黛对甘拭尘有信心。那么“K”余下战力肯定会用在赵享载身上,不惜一切代价斩下他的头颅€€€€至于自己,至少今晚不会有性命之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