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按照帖子里的说法, 那么明越刚刚一定是被自己的孩子「探望」了。
但是楼时景心如明镜,他知道明越承受着多大的心理压力,夜里睡不安稳, 白天又被妊娠反应折磨着, 神经难免有些衰弱, 从而导致神经元出现间歇性麻痹的情况,所以才会出现难以动弹的情况,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鬼压床」。
至于那个「人影」,无非是他压力过大造成的臆想现象罢了。
饶是如此,楼时景还是温声安慰着:“别害怕,今晚我就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明越定定地看着他,然后默不作声地躺回床上,很快便翻了个身,只留给他一个瘦薄的背影。
楼时景无奈摇头,转而从床头柜里取出一只紫檀木盒,里面赫然是一枚玉坠。
玉坠通体莹白润泽,触手生温,玉/身雕刻着细小繁复的花纹,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抖开绳索后,楼时景将它套在明越颈间。
明越起身,摸着那枚玉坠问道:“这是什么?”
“平安扣。”楼时景解释说,“这是我奶奶给我求的,从我六岁起一直戴到大学毕业,除了高三那年生过一场大病,其余时候都平平安安。”
明越微怔,垂眼看着这只做工精湛的玉坠,嘟囔道:“你奶奶给你求的,我戴着不好。”
“我的就是你的。”楼时景回答得很干脆,“戴上它可驱邪祟、避灾厄。”
“可是你戴上它还会生大病,可见它是不详的!”
“若没有它,我恐怕早就死了。”
明越想呛他一句「迷信」,可自己刚刚确实被吓得不轻,末了只得将到嘴的话咽回腹中。
“你得了什么病啊。”直到手里的平安扣变得温润柔和,大少爷才开口发问。
当年他认识楼时景时,后者确实是复读班的学生,然而在此之前他并没听说过楼时景高考失利的事儿,更何况每次模拟考试他的成绩都是年级第一,甚至是整个渝城高校里不可超越的存在。
如果不是情况特殊,恐怕他也不会留级复读。
楼时景说道:“高考前三个月我忽然患上了格林巴利综合征,由最初的四肢无力迅速演变为全身无力,短短五日就会有麻痹心脏的风险。我被父母紧急送往国外治疗,在最短的时间内抢救回来。”
“命虽然保住,不过身体依旧处于瘫痪状态,医生说恢复的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或许终生要靠轮椅度日。”
“后来我确实坐了大半年的轮椅,但奇迹总会在濒临绝境时出现,我不仅恢复了,并且与常人无异。一年后重返校园,校长给了我两份高考试卷,并依据考试成绩让我入复读班就读。”
明越听完,面上的情绪已经不能用「复杂」二字来形容了。
这是他第一次得知楼时景的过往,殊不知这个天之骄子也有如此不为人知的故事。
€€€€不,或许只有他明越不知道而已。
纤长的睫羽微微扇动着,漂亮得不可方物。
过了好久,明越问道:“校长给的试卷,你考了多少分?”
“732和741。”
“呃……”明越梗住,剩下的问题他不想问了,只揪紧手心里的平安扣重新躺回床上,“睡觉!”
楼时景勾了勾唇,踢掉拖鞋来到床上,动作轻盈地在他身侧躺下。
“要关灯吗?”
“不许关!”
楼时景从大少爷的语气里找出了几分熟悉的感觉,心底的阴云逐渐拂散。
眼下时值凌晨两点,正是万籁俱寂时。
明越被这么一出诡异的闹剧弄得睡意全无,更何况现在身边又躺着一个混蛋,这便让他彻底睡不着了。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把人赶走时,一只坚实有力的臂膀从他腰侧穿过,掌心稳稳地贴在腹部。
“晚上肚子还疼吗?”
男人在他动怒之前开口发问,语调平静,却隐隐透出几分关切。
明越沉思片刻后嘟囔道:“疼不疼有什么关系吗,反正都是我在难受,你一点事儿都没有。”
楼时景想把他紧紧揽住,但又担心力道过重弄疼他,末了只将下巴贴在那双瘦薄的肩上,似是无声安慰。
蓦然间,明越想起了几天前曾在楼时景手机屏幕上见过的那条推送。
“你想不想……”
“后天……”
两人同时出声。
沉默几秒后,楼时景做出了让步:“你先说。”
明越眉梢紧拧,慷慨道:“你先。”
楼时景的眼神在这一刻微微暗下,言语间略带几丝犹豫:“后天出国手续就能办理下来了,给我两天时间处理好公司的事,到时候陪你一起去Y国,等安顿下来咱们再想办法联系医院那边。”
明越忽然怔住,过了好几秒才想起要回话:“嗯。”
“对了,你刚刚想对我说什么?”
明越暗自揪紧衣角,随即掰开他的手,漠然道:“没什么,睡觉。”
第二天是周日,两人都不用去公司报道,但楼时景依旧起得很早,他去厨房熬煮粥食,设定好时间后便去了一楼的健身房。
自从明越怀孕之后,他的压力也在与日俱增€€€€
并非明越不想要这个孩子给他造成了压力,是因为……明越会因为这个孩子而丧命。
孩子有八周了,差不多是一颗树莓的大小,手脚也已分化出来,开始有了「人」的形状。此时若照B超,能看见宝宝的脐带和五官,身体多处重要器官也逐渐形成,连听觉系统也开始发育。
到时候把它拿出来,它会有反应吗?
最重要的是明越的手术能否百分百成功,如果不能……
楼时景从健身房出来已是大汗淋漓,运动衫下的肌肉爆发有力,毫无疑问是行走的荷尔蒙。
他回到卧室冲了个澡,出来时只裹了一条浴巾在腰间。
明越一睁眼就看见了那几块熟悉的腹肌,顿时人间清醒。
靠!一大早就耍流氓!
他面红耳赤地蒙上被子,翻个身继续睡觉。
楼时景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行往更衣室。
今天的早餐依旧很清淡,小米粥配白面馒头,馒头还是昨天邓嫂做好之后用真空袋包装妥当,然后交给他带回未央馆的,够两人吃好几天了。
明越的妊娠反应似乎越来越重,眼下只吃了几口小米粥,他忍耐多时的不适彻底爆发,这次甚至还没跑进厕所就已吐出来。
客厅内回荡着阵阵呕吐声,明越双目通红,眼泪也被逼出了几滴,额上青筋根根暴起。
他已经不止一次把胆汁给吐出来了,可是今天早上情况似乎更为严重,呕吐物里还夹杂着血丝。
楼时景瞳孔微缩,好半晌没缓过神来。
明越吐完,整个人无力地坐在地上,生理性的泪水顺着面颊滑落,仿佛易碎的珍品,让人忍不住想要捧在手里细心呵护着。
楼时景凝神看着他,喉间仿佛被钝物捅穿,直捣五脏六腑。
€€€€这是情感在极致痛苦之下的生理性反应,楼时景的神色如同幽静的大海,可是内里的暗流早已翻滚叫嚣,足以掀起万丈滔天巨浪。
明越虚虚地倚靠着墙面,注视着眼前这个一言不发、神情却格外痛苦的男人,不由涌出一股晦涩难明的情绪。
他张了张口,打算说些什么,却在这时发现男人的眼眶骤然泛红,两行晶亮的泪珠无声滑落,如同滚沸的铁水滴在明越手背上,烫得他心间一颤。
楼……楼时景哭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讶异,便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沉沉的松木香自四面袭来,将他紧紧包裹住。
“对不起,对不起……”男人哑涩的声音在他耳畔不断漾开,仿若回声,如履不绝。
明越僵在原地,不知该做何反应。
“我会尽快把事情处理好,然后还你一个正常平静的生活。”楼时景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内震出来的。
明越攥紧十指,过了许久才开口说话:“好。”
由于明越的妊娠反应加重,又伴有吐血现象,所以楼时间不敢懈怠,当即联系上柳嫣,将情况细细说给她。
柳嫣让他莫要太过担心,吐血只是消化道受损所致,并无大碍,若实在放心不下,入夜后去医院走一趟,她会给明越做个详细的检查。
当天晚上,他们如约来到圣娅妇儿医院。
诚如柳嫣所言,明越呕吐物带血是因为他长期的妊娠反应导致消化道受损,并非病理性吐血,所以无需太过忧心。
楼时景仍然不放心,说道:“他现在连淡粥都吃不下去,身体能撑住吗?”
“前期胚胎发育所需营养很少,对母……对明越没有太大的影响,如果他有爱吃的水果,多吃点也是没关系的,也许这样还能让他提前结束妊娠反应。”
说完这话她才反应过来,或许等不了妊娠反应结束明越就已做完手术了。
男人怀孕固然荒唐,却也是医学史上的一个奇迹。
有的人拼死拼活想要生孩子,可有的人却拼死拼活想拿掉孩子。
或许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破碎之处永远无法相互填补。
医生从来都不是感性的生物,然而柳嫣却在这一刻没有忍住话匣子,叹息道:“十三楼儿科前几天录入一个危重症患儿,患儿的父母多年未育,尝试了八次试管才成功孕育出这个孩子。可惜孩子命薄,因早产的原因引发了败血症,五天前的夜晚被他父母冒雨送来医院抢救,最终还是没能救下来,他母亲大受打击,精神因此崩溃,如今正在隔壁医院接受治疗。”
明越压低眉梢,忽然想起雨夜撞了他的那对夫妻。
莫非……就是那个孩子?
柳嫣笑了笑,说:“宝宝和父母是讲究缘分的,他们当初是在我们医院做的试管,那孩子还是我亲手剖出来的,没想到最后……生于圣娅,离开的地方也是圣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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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繁星密布,璀璨的灯光照耀着整座渝城。
明越坐在副驾驶上纹丝不动,似是在发呆。
他最近发呆的次数明显增多了不少,楼时景替他系好安全带,正打算启动车辆,却听身边的青年说道:“陪我去商场逛逛。”
“好。”
新海国际中心是渝城最高的一栋楼,也是西部高楼No.1,分作写字楼和商业区。
不夜城的商场通常是二十四小时营业,各大品牌驻扎在这里,珠光宝气,极尽奢华。
明越并没有购物的欲望,他只是想在人多的地方走走,感受一下活人的气息。
四周总是欢声笑语不断,从他身边路过的人无不喜笑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