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和初思考了几秒,用胳膊肘碰了碰常岸:“普通人的社交思维和你这种自我中心的人不一样,给我也倒杯水。”
常岸站起来,反驳道:“我没有自我中心吧,我也很乐于服务别人,比如给你倒杯水。”
“那是我用词不当,你自己意会吧。”宋和初说着,转头看向常岸。
常岸身形隐在黑暗中,热水壶的水哗啦啦流出来,掉入玻璃杯里,由一声清脆慢慢变成咕噜咕噜,水雾蒸腾,在空中抖一抖就消散。
宋和初想不起来他们曾经还有没有如现在这样平和的时刻,很多时候的彼此厌恶都源于不了解和浮于表面的互相猜测,说开了之后倒也感觉不到有什么值得讨厌的地方了。
在从前他一直看不惯常岸的这种“自我”,觉得他太特立独行,太娇生惯养,做什么都好像在装逼。
但现在想想也不尽然。
心态的转变也很神奇,明明没有发生什么值得改观的事情,但他却可以从另一个出发点来看待常岸了。
强扭的瓜倒也未必不甜。
“意会到了。”常岸说。
第34章 秘密
“宋东风是在高三百日誓师的时候知道的。”宋和初说,“那天我妈加班,让宋东风来学校接我……在学校门口的公交车站,或许他只是路过,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不过看上去就是来找我的。”
宋和初又想了一会儿:“或者是去接我哥吧,我哥的实习单位和学校在一条公交线路上……我也不知道。”
“百日誓师的时候放了几个很能调动情绪的影片,当时还有不少人看哭了。也许董洛是受到刺激了吧,我不知道,他结束后就来找我了。”宋和初说,“你看,这件事里有这么多我完全不清楚不知道的巧合,偏偏就是同时发生了。”
常岸端着水杯站在后面,一言不发。
“他到车站来找我,说是毕业之前的最后一次,问我愿不愿意听他说一些话。我说没有必要了,到此为止。他的情绪比较激动,上手拉扯了几下。”
常岸慢慢坐回到地上,把水杯放到宋和初的手边:“你这话说的也太……是我的话我也上手。”
“我推开了,他可能觉得没面子,又纠缠了几下。其实他没有公开说一些敏感的字眼,也没有提起什么与之相关的事情,但是宋东风就是看出来了。”
宋和初抿了一口水:“很有趣是不是?宋东风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听了只言片语居然就能猜出来全部,我从来不知道他对这方面的事情了解这么深。”
常岸隐隐有了些惊人猜测,但之前有听到宋和初提过舅妈,如此说来宋东风一家三口的关系还算和谐,他也不敢胡乱猜。
“不过当时我不知道宋东风在,也不知道他都想了些什么,他是等到高考之后才和我说的。”
常岸冷笑道:“还算有点人性,没高考之前跟你闹。”
“他没那么大胆子。”宋和初说,“我高考没发挥好,但比起来也不算差,姥姥心情好,给了我不少钱,这些待遇我哥都没有,换了谁都眼红。”
常岸仍然不太理解,想委婉措辞一下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说得直白一些:“他上次打电话也是提你姥姥的钱,你姥姥是什么亿万富翁吗?抢个家产还能闹到这个程度。”
宋和初转头看着他:“不是亿万富翁就不能抢了吗?不食人间烟火。”
“我、我爸我妈、我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全都是独生子女,我上哪里跟人抢钱?”
“全都是?你不是有个姐姐吗,还养了只小猫。”宋和初问。
常岸犹豫了几秒:“常雪是我叔叔的孩子。”
宋和初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你有个叔叔,就说明你爸不是独生子女,叔叔是爸爸的兄弟。”
“哦。”常岸摸了摸鼻子,“我们两家来往不多,就常雪跟我关系还可以,那就只有我爸不是独生子,我家也没有争家产这些破事。”
宋和初两手撑在地上,扬起脖子活动几下:“破事儿太多,就是因为没几个钱所以才要争。我家还……重男轻女,我妈这些年过得挺累的。”
常岸的脑海里闪过几帧电视剧画面:“你姥家里问她要钱?”
“倒也没有那么极端……谈不上轻女,他们对我家还算说得过去,但是能感觉出来不太重视,宋东风是男的嘛,又生了个孙子,一直很受器重。”
“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一套?那非得按照这个歪七扭八的思路想,你妈也生了个孙子啊,你不也是男孩吗?”
宋和初笑道:“是啊,我也是个男孩。”
常岸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宋东风拿住他的性取向这一个把柄就敢如此肆无忌惮。
宋和初其实不怕被人知道,也不怕被老妈知道,但这并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能不能”的问题。
在守旧的老一辈眼里,他这个孙子就是老妈能说得上话、过得上舒坦日子、拿得到钱的唯一底气。
且不说老人能不能接受同性恋这种看起来很流行的词汇,单说宋和初这一代得断子绝孙,他们估计就受不了。
所以宋东风敢拿这个威胁他,当年宋和初在阳台被气到摔手机也能够理解了。
常岸听着感觉如一团乱麻,扰得人头疼:“憋屈。”
“那一代的老人好多都思想固化,扭不过来。”宋和初说完后长舒了一口气。
这些话他也曾和别人说起来过,高中有交心的朋友问过他,他捡着其中几个部分零碎地聊了聊。
但今天说完却有种真正踏实的、松一口气的感觉,脑子里空白一片。心情像偶尔刷到的解压视频,液压机压着一大坨东西,物品被挤压变形、缩小到微不可见,最终不堪负重,终于从液压机的小孔里迸发而出,在空中炸了个花儿。
谈不上痛快,但很舒心。有些事情脱口后便能当成是暂时储存在了其他柜子里,虽然负担与压力一直未消失,却能短暂地从肩膀上离开,松快片刻。
宋和初不常和人谈心,他向来不想把苦水吐到别人身上,人家无法感同身受,说不定还会生出些其他想法。
但今天的常岸表现不错,扮演了一个合格的倾听者,这让他倾诉时的心理负担少了很多。
他说:“讲完了,还有答辩环节吗?”
常岸闻言思考了一会儿。
“嗯……百日誓师放的什么短片?”
他的声音很低,在安静的夜色里变得格外清晰,似乎能够将每个音节拆分开,逐字逐句、慢慢悠悠地飘入耳中。
“要变得勇敢的短片。”宋和初也慢悠悠地回答着,“讲的是……才十几二十岁的年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热血一点、努力一把上个好大学,在高中时代的最后一段时间做想做却从来没做过的事,等到以后……也要勇敢去尝试,别太在意别人的目光。”
常岸沉默了很久。
宋和初想调侃一句你不会也受触动了吧,但不知怎的没有说出口。
这句话有点越界了,比这十几分钟里聊的所有内容都更越界。
“好了,睡觉吧。”宋和初站起身,“这些话我不介意说给别人,但也很在意,我只和你讲过,帮我保密。”
常岸很轻地答应下来:“嗯。”
秘密。
第35章 醒了
黑夜太适合发酵情绪,睡一觉醒来再回忆昨晚,宋和初的心里只剩下咯噔一声、咯噔两声、咯噔三声。
不知道常岸觉得尴不尴尬,但他想起昨晚那句“这些话我不介意说给别人”和“我只和你讲过,帮我保密”,恨不能把这段对话从常岸的脑子里揪出去。
像化身为超级英雄之后交代凡躯的后事,比如我走了之后你帮我照顾好这个世界……
早晨做例行核酸时,他刻意留神了常岸,发现他宛如失忆,没有对昨晚的夜谈做出任何多余的反应。
但这一次宋和初没觉得他是在故作忘记、假装不在意,也许是因为把很多话说开了,或者是常岸自己想通了些什么,自然得找不出纰漏。
常岸的喜怒总是摆得很鲜明,就像从前把讨厌摆在脸上一样。和他相处起来既心烦又舒心,拉扯得宋和初快要精神分裂了。
时隔小半个月,做核酸时常岸又一次在门口的小台阶上滑了一下。
这次他有经验了很多,往后面拽袖子也拽得驾轻就熟,只是宋和初被他扯得一个趔趄。
大夫对此见怪不怪,只在给宋和初做核酸时问了一句:“病好点了没有?”
宋和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在说他的荨麻疹,见他并不是昨天上门问诊的大夫,却还是回答道:“不怎么痒了。”
“有问题打电话就好,过不了一阵子你们就能回校了,到时候吃药开药都方便很多。”大夫对他挥了挥手,把门关上。
宋和初本想说他平时也不是这样总生病,但大夫走得太匆忙,他没来得及开口辩解。
早餐随后而至,菜品难得很丰盛,光是下饭咸菜就有三种,打开盖子看到今天终于不再是酸豆角了。
“过年了?还给了个苹果。”
常岸端着饭菜坐在沙发上:“今天校庆吧,一会儿还有节目表演,得拍观看照片发给班长。”
宋和初经他一提醒才记起来,这几天朋友圈里一直有人在转发官博的校庆文章,他看着那些千篇一律的标题从来没有点开过。
疫情以来,每年的校庆都以“避免聚集”为由,要么推迟要么潦草带过,最多也就在学校体育场开个限制人数的晚会罢了。
他看过官博以前的公众号里面的图片,曾经的校庆很热闹,满街的树冠上都挂着彩灯,广场上摆满了合影打卡点,某次还请过一个小有名气的乐队来开场。
宋和初几乎记不清这样人声鼎沸的场面是什么样子了,在疫情里生活太久,似乎做什么都畏手畏脚、不敢出格,图片里青春洋溢的相拥呐喊看起来像上个世纪的事情。
短短的几年时间,他已经对于那个不用带着口罩出行、不怕人员聚集、不用扫码入场的世界感到陌生了。
为了给校庆直播挪出一个档期,老师昨天还通知了今天的课程改到下周上。
宋和初后知后觉,原先还以为是学校内又要进行大筛了。
“都封校封成这样了,还搞什么校庆啊。”宋和初叹道。
常岸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越惨越庆,不能自挫锐气。”
宋和初打开官网的链接,直播尚未开始。
“不是说八点钟开始吗?”常岸瞥一眼,在寝室群里发了几条消息,问另外两个人学校内的氛围怎么样。
消息如石子落海,半天没有回音。
宋和初把苹果拿去洗:“他俩还没起床吧,又不用早上七点多做核酸,谁八点钟起来看校长讲话。”
他把手上的水珠甩掉,转头看见常岸正坐在沙发上,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心道不妙,在一刹那就料到了接下来的台词。
“没有水果刀吗?”
宋和初不知说些什么好:“将就着吃吧,以前也没见你削皮啊?”
“那不一样……算了就这样吧。”常岸也拿着圆滚滚的苹果去了厨房水池。
宋和初把直播加入等待列表,转头看着厨房的方向,听到只有水声,没有其他声音。
他真是怕常岸把苹果皮给一圈圈狗啃下来,幸好没有。
这个苹果洗了半个世纪,把每一寸果皮都搓得一干二净,等常岸回来的时候,直播里已经开始播放先导片了。
这片子看不出拍摄时间,画面里一闪而过了一个食堂的背影,宋和初的印象里,这个食堂在过年期间一直装修,看来片子最迟也是去年年底拍的了。
先是闪回了几个校园的画面,伴随着音乐的鼓点,最后落在一双奔跑的球鞋上,背景音乐拉长,画面变成慢动作,慢慢浮现出一行字。
“拼搏、坚持、勇敢,我们的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