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和初又接了满满一杯温开水进了屋里,瘫在床上,等待着对方先开口。
高中学校每年的百日誓师都会举办一个后续的经验分享活动,邀请一些优秀毕业生来打打气、讲讲故事。今年因为疫情而拖延了小半个月,看样子是准备在月底补上。
他算哪门子的优秀毕业生?是高考失利上了个与预期大学相差半个分数档的学校,还是高中当了三年学习委员在老师面前立了个不错的人设?
对方正在输入中。
宋和初卷起被子,脚腕搭在床沿上。
董洛算什么,他对他的高考才是真正的耿耿于怀。
那年六月他没有受到舆论风向评价的影响、没有家里人给他施压,一切有可能会造成发挥失常的原因都没有出现在他的身上,但他就是考出了整个高中的最低分。
他知道有不少人以为他是被董洛和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打扰了。宋和初从来没有对此进行解释,毕竟也无从解释,成绩摆在这里,他没有解释的资本。
读大一的这一年,他几乎每天都在对眼下生活而不满,虽然从来没有说出口,但那股子萦绕心头的消极心情总是让他郁郁不乐。
今年倒是有些释怀,疫情的原因他延迟返校了大半个学期,被压缩到日历都翻不了几页的大学生活变得无比珍贵,他终于开始尝试与自己和解。
……但是看到董洛,他才意识到也并不是能够与一切都和解。
不管谁对谁错,不论曾经发生了什么,他都不想再出现在这所高中里、出现在那群同学的面前了。
不为别的,只因他承认自己放不下、觉得尴尬,他不想也不愿。
董洛:和初,这是我与班主任商量过的,咱们这一届只找了几个同学,班主任认为你的学习习惯很好,希望你能来分享一下。
董洛:和初,我们先把私人的事情放一放,分享会在后天下午在线上举行,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们都非常希望你能来。
宋和初看着他和班主任称兄道弟就烦。
烦上加烦,无名火在心底酝酿,他噼里啪啦地打字:我们没有什么私人的事情。那天下午我有课,不好意思。
打完这行字,一些沉寂已久的、不知来处的胜负欲翻涌而出,他实在忍不住,突然想学习发扬一下常岸的装逼作风。
宋和初:我那天还有另外一个座谈会要出席,没有时间,下次再说吧。
对面久久没有回答。
宋和初发完就有些后悔,他这句话不仅没有考虑班主任的面子,也把话驳得没留余地,完全不似从前回复几行都要斟字酌句十分钟的周全模样。
太幼稚了。
许久后董洛才回复他:那写一小段发言稿可以吗?
一不做二不休,宋和初决定将幼稚发挥到底:看情况吧。
和常岸住久了太容易被同化,不知不觉就变得幼稚又惹人烦,但他没想到装逼带来的快乐居然这么爽快。
但装逼归装逼,董洛话已至此,他也没法再拒绝下去了。
宋和初这才意识到他只发稿不露面的行为很耐人寻味,但他对此又不太在意了。
明明刚才还很在意、放不下,在意到不想再与这所学校有任何瓜葛,此刻却觉得无所谓了。
装逼带来的力量真强大啊。
他趴在床上,打开备忘录,敲下一行“学习习惯分享”的标题。
学习习惯很好,这话倒是像班主任能说出来的。
刚刚写了没一行,半掩的房门外传来脚步声,常岸终于从他那金贵的屋子里出来透风了。
常岸的步子很稳健,从卧室走到洗手间,又兜到客厅,转一圈之后才踌躇着来到他的房间门口,像小狗在巡视家里的卫生状况。
宋和初翻身躺倒,从夹缝间看向门外。
常岸与他在门缝里对视上,便敲门问道:“能进吗?”
宋和初一眼便看见他手里拿的数据线。
“线还你。”常岸公事公办地把数据线放在他的桌子上,在临走前驻足,问道,“说完了?”
“什么说完了?”宋和初问。
“你跟兰田。”常岸问得很坦然,这一次没有躲闪。
宋和初便说:“哦,说完了。”
常岸的敏锐神经在此时格外发达:“嗯?”
“什么?”宋和初反问回去。
常岸没再说话,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宋和初这才慢慢坐起来,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董洛邀请我参加高中的毕业生分享会,我刚刚对着他装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逼。”
常岸没有想通这件事与他有什么关系:“那你现在是在……跟我装人生中的第二个吗?”
第40章 策略
宋和初怀疑了一瞬:“这句话很装吗?不是你问我情况如何,我才回答的吗?”
常岸注视着他。
隔离期间宋和初轮着穿这几件居家常服,浅蓝色的T恤衫,亚麻面的长裤,躺在床上或歪倒在沙发上时会露出一截细白的脚踝。
T恤宽大,穿起来很舒服,不留神时领口会垂到锁骨下几指的地方。
常岸忽然想到了在隔离前夕€€€€宿舍的阳台上,他们面对面站着,宋和初也是这样盯着他的衣领看。
他被看得不自在,把衣服拉得很高。
那时宋和初转身走的时候说:“我有瘾,受不了?”
€€€€常岸收回飘得遥远的思绪,对他歪歪脑袋:“所以你拒绝他了?”
“没啊,同意了。”宋和初说,“他拿班主任出来说事儿,我也不好说什么。”
常岸不爽地撇撇嘴。
宋和初看出他有些话想追问,可等了半晌不见下文。
常岸憋了一会儿,又觉得这样避而不谈太不符合自己的性格,还不如顺其自然该说什么说什么。
“他还好意思来找你啊?”
宋和初拽了拽被子,低头翻着手机:“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不想去的话拒绝他不就好了。”
“他拿班主任当挡箭牌,不管真的假的,我要是还拒绝就显得太刻意了。”
常岸皱紧眉头:“这种事不应该刻意吗?他做了什么他自己心里有数吧。”
宋和初算是彻底发现他和常岸的思维差异了,从根本上的、出发点上的、落实到实际行动上的,没有任何一个环节是相似的。
“他当然心里有数,但我越刻意他越来劲,你明白吗?”宋和初说。
常岸是完全不会在意对方会不会“越来越来劲”的那种人,只要自己拒绝时爽到就好了。
这个问题延伸下去难免会起口舌争执,可这个话题又实在是太像现任在吵前任,他们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不约而同地在此闭嘴。
常岸转开眼神:“那个分享会什么时候?”
“后天下午。”宋和初默契地接过这个新话题,“我就写个发言稿,不会出席。”
“为什么不出席?”常岸“啧”一声,又回到了方才争执的状态里,“去都去了,不露面多憋屈啊。”
宋和初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想露面,不想和他们再产生任何交集,我看着就头晕眼花反胃。”
打心眼里的不想。
他的高中没有因此出现什么阴暗的情节,没有歧视、没有暴力,所有人都对他包容而热情,在流言出现前后没有发生变化。
但他仍旧不想再回到那段日子里,那段所有人都在故作无事发生的、紧绷着的、沉默无言的日子。
这样想似乎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但宋和初认为这原本是可以规避掉的事情,一切的烦恼本都不该存在。
只是因为一个语焉不详的流言,偏偏这个流言还算不上“流言”,内容属实,他连辟谣的机会都没有。
常岸懂个屁!
宋和初越想越郁闷,颇为不耐地掀起眼皮看着他,等待着对方辩手发言。
但没想到常岸琢磨一会儿,却开始出谋划策:“你不想去我去,我替你发言,就说你忙。”
宋和初僵在原地,没想到这种狗屁策略是从常岸口中说出的。
“你去?”他一字一顿问道,不错漏常岸脸上的任何一个微表情,想从中找出一丝破绽或违和来。
他不相信常岸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放在以前,这提议也不算糟糕透顶,但现在不一样,常岸知道他与董洛之间发生的所有事,而他们两个又刚巧处在落一根羽毛就会失衡的天秤上,忽远忽近如荡秋千的失重感太强烈,他们经不起如此暗昧不明的合作。
这不仅仅是代替他露面那么简单,简直是示威般的存在。
……太刻意了,虽然这确实是常岸的作风。
宋和初立刻就要拒绝:“不用了。”
“为什么不用?”常岸靠过来,一只手撑在床头,俯下身看着他,“不爽又不想露面,那就换我去,反正我也很不爽。”
太近了。
宋和初不明白常岸对于“分寸感”的定义为什么忽高忽低,只好说道:“因为这是我自己的事。”
自己的事。
常岸的指腹在冰冷的床头架上摩挲几下,缓缓直起身,撤后半步。
他眼睁睁看着小猫滤镜被“啪”一声关闭。冷酷杀手又回来了,开始和他划清界限了。
“好吧,随便你。”他只觉索然无味,心情在被拒绝后快速变烂。他终于撂手不管,转身离开。
宋和初仿佛看到了他耷拉下来的尾巴。
拒绝是下意识反应,此时慢慢回过味儿来,宋和初居然对这个提议有些心动。
他的处事原则里向来以规避麻烦为先,从来没想过这种挑衅到头上的解决方案,更何况这很像在炫耀“看我有个关系很好的男同学”,董洛看见了又得自作多情觉得他是故意的。
但宋和初仔细咂摸一会儿,发现常岸也没说错。
这种大刀阔斧的风格能够简单直白地剖析内心,他的确很不痛快不甘心,对于不想重回那段记忆的抗拒与想要装一把逼的冲动……也并不冲突。
反正今天已经放了非常幼稚的狠话,干脆就幼稚到底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