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庭静笑了一声,往后仰了仰,将两只脚放到桌上交叉着,懒洋洋晃悠悠道:“绸缎。”
丁游海赌咒发誓就只是些绸缎,留一些给家里的太太女儿做衣裳,剩下少少的也留在家里用来应急。
前几天下过了雨,这两天天气开始热起来了,丁游海边说边拿手帕擦汗,帕子都快浸湿了,他怕这个少东家,整个孟家都无有不怕的。
在长久的静默中,丁游海的膝盖越来越软,几乎快要站不住。
“老丁。”
“哎。”
丁游海如犯了错的孩童回应父母一般亲近中带着惶恐。
“绸缎,可以。”
丁游海悬在上空的心慢悠悠地回到了胸膛里。
孟庭静扭了脸,手指勾了桌上的玻璃缸子,在边缘摸索旋转,“烟土,不行。”
辩解的话尚未来得及说,侧额一道劲风袭来,即刻额头便火烧熔岩般的滚烫疼痛,丁游海惨叫一声,人歪倒在地,手颤颤巍巍地去摸,一摸全是淋漓的血,他脑子“嗡”的一声,知道事情不好,立即连哭带喊地求饶。
“少东家,求您饶了我,我这是头一回,我上有老下有小……”
“还有两个刚满十八的姨太太。”孟庭静帮他接上了。
丁游海嚎哭的声音忽然顿住。
孟庭静两条长腿翻花一样地落地,他站起身,踱步到丁游海面前,一脚将人踢翻了过去。
“你他妈还挺会享受啊。”
孟庭静不由分说地上前将人暴打了一顿,回身又去拉抽屉,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人忙连滚带爬地扑棱上去抱住他的小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号,“少东家、东家,我、我罪不致死啊我……那俩姨太太我、我统共也没睡过几回……”
“滚,”孟庭静拿了一把勃朗宁,回身在丁游海脑袋上又狠抽了一记,“我又不是你老婆,用得着你给我交待这些,滚开,再不滚,我一枪崩了你!”
丁游海又忙火急火燎地放了手,孟庭静出去,门外听动静的几个工人纷纷低下了头,孟庭静毫不在意地一挥手,“跟我走。”
正是午间日头最盛的时候,码头上人声鼎沸,船鸣人吼棍棒乱打,闹得乱糟糟不可开交。
孟庭静带了不到十个工人过来,并没有在骚乱的码头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这种被忽视的情形,孟庭静本人倒是见怪不怪。
孟家祖上出过状元,在朝廷里正儿八经地当过三品官,之后朝廷被推翻,家中依然荣光不衰,孟庭静自小在学堂就是远近驰名的少年天才,八股数学都学得很好,加之相貌白皙俊美,是个俏书生一样的人物。
所以当他从英国留学归来时,孟家上下许多人都没将他放在眼里。
对于这样的漠视,孟庭静的态度则是回以更强烈的漠视。
他们不将他放在眼里,他则是不将这些人当人看。
“嘭€€€€嘭€€€€嘭€€€€”
三声枪响在闹哄哄的码头犹如三道惊雷,混战中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了手,目光齐齐地看向人群外的人。
孟庭静穿了一身淡灰色长袍,他个子高挑,这样一色的袍子显得他愈加苗条单薄,加之秀美温雅的脸庞,他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个小白脸,然而他手里举着一支勃朗宁,袍子微微坠下,露出他青筋缠绕的小臂,手指仍扣在扳机上,脸上的笑容显而易见地不是因为高兴才笑,有股说不出来令人心中发寒的邪性。
“诸位,”孟庭静微笑道,“这里是孟家的码头,不是菜市口,”他放下勃朗宁,继续保持着笑容,“再闹下去,真当菜市口用了,也成。”
孟庭静把几个带头的人全带回了码头附近的办公室,都是些富商大佬,心里很不满孟庭静那样举着枪要挟,跟进办公室后,走在最前头的几人都顿住了,后头的人心烦意乱,没注意地撞了上去,本城顶有头脸的几个人哎呦哎呦地撞成了一团,后头有人开骂,“干什么呢!”等他看清了办公室的情形后,也不说话了。
屋内的正当中正跪着个人,满头满脸地都是血,左手拿着块帕子盖在额头,白帕子也染成了红帕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都进来吧。”
孟庭静像是没瞧见丁游海,客客气气地招呼门口的人进来商量,见他们都不说话,只是盯着丁游海,他心中一哂,其实他的本意也并非杀鸡儆猴,对丁游海,他是执家法,与这些人毫不相干的事,孟家的家法是谁都能受的么?
门口挤满了人,孟庭静独自割据般地占了办公桌后面的椅子,跪在他们中间的丁游海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划出了一道楚河汉界。
“我知道诸位很担心自己的亲友、货物,海上航行出了什么意外都不好说,既然是在我孟家的码头落脚,那么我孟某人必是责无旁贷,所以请诸位都回去吧,”孟庭静视线压向蠢蠢欲动的众人,“我会亲自带人出海去找,船队已经准备好了,马上就可以启航。”
有人似乎有话要说,被孟庭静抬手压了压,“每艘船都预留了两个位置,要派家将的把人留下,对我孟家的信誉无所质疑的,可以走了。”
一阵骚乱之后,留人的留人,走人的走人,孟庭静喝了一声丁游海,物尽其用般道:“去,让他们都动起来。”
丁游海“哎”了一声,捂着额头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办公室。
孟庭静留在办公室换衣服,出海穿长衫着实是不大方便,等他换完一身猎装后,整个人显得愈加苗条精干,如冬日里的松柏一般冷峭而修长。
宋晋成进门时正看到孟庭静在腰间别上那支勃朗宁,他微微笑了,抬手打了个招呼,“庭静,我听说你要亲自出海?”
“姐夫,”孟庭静放下外套下摆,对宋晋成露出个和善的笑容,玩笑道,“你怎么来了?难不成船上也有宋家的货?”
宋晋成轻叹了口气,“倒不是货。”
孟庭静招呼宋晋成坐下,仔细地听宋晋成讲述。
“老爷子还有这么段故事,”孟庭静似笑非笑道,“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宋晋成又叹了口气,“家丑不可外扬嘛。”
孟庭静倒不觉得宋振桥在国外与女大学士春风几度后有个私生子是什么天大的丑事,他父亲孟焕章娶了八房姨太太,宋振桥只有一房明媒正娶的原配,在国外消遣消遣,也没什么。
“明白了,我会帮你留心的,”孟庭静顿了顿,忽又想到什么,“姐夫,宋伯伯身体现在大好了吗?”
“还是老样子。”
孟庭静拇指与食指微微搓了搓,他扭过脸,脸上的笑容慢慢变了,“姐夫,你特意来找我,是想让我平安地将人带回来,还是……”
宋晋成立即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很惊恐,像是孟庭静说了什么能绞烂他耳朵的话,宋家的公子无一例外都生得好相貌,宋晋成三十几了,模样依旧很端正,他儒雅又愤怒道:“庭静,你不要混说!”
孟庭静一脸受教,“哦,我想岔了。”
宋晋成站起身,手背在身后,眉头紧皱,“他虽然不是我母亲亲生的,可毕竟也是我的弟弟,骨肉亲情……”他长叹了口气,“庭静,我想你最懂我的心思。”
宋晋成走后,孟庭静在办公室内又琢磨了一会儿,越琢磨越觉着有意思。
宋振桥病了大半年了,宋家不像孟家,孟家这一代只有他一个男丁,宋家这一代有四个公子,据说都很出色,宋振桥病了以后,龙争虎斗的毫不停歇,这半路却又杀出个小儿子来,宋振桥病成那样了,还发了电报叫人回国,看样子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分点财产给这常年在外的小儿子了。
孟庭静心道:“若我是宋晋成,那这宋玉章必死无疑。”
临上船前,船员给孟庭静递了个小匣子。
“什么东西?”
“宋大爷吩咐给您的。”
孟庭静挥手让人下去,打开匣子一看,里头的物件黑黢黢的闪着金属光泽,正是一颗子弹。
孟庭静“啪”一声合上匣子,暗暗一笑,心道:“不错,倒是英雄所见略同。”
第5章
宋玉章在海上漂泊了不知多久后,怀疑自己这一回兴许真的要在劫难逃了。
风暴来临时,威力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船体几乎像是玩具一般顷刻间就被掀翻。
宋玉章没拉得住陈翰民€€€€拉住了也没用,在狂风骇浪之中,人实在是过于渺小,宋玉章什么也没抓住,只侥幸抓住了自己的一条命。
撕裂的船中零落地掉出了救生圈与救生船,宋玉章运气好,在沉浮之中先扒住了一块船体的碎片,他死死地抱住碎片,终于撑到了风暴渐小,靠着那块碎片,又扒上了一条在海中如薄叶般的救生船,千辛万苦地翻了上去。
之后他成了叶上的露珠,夜里冷,白天热,十分想化作一缕轻烟消失于人世间。
饥饿已不是什么大问题,宋玉章挨过饿,对于饿,他不大放在心上,但他现在的确非常之渴。
白日海上的温度高得简直无理取闹,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又干,硬邦邦地像层壳似地贴着他的肌肤,兴许是晒出了盐粒藏在衣服的缝隙中,宋玉章浑身发痒,觉得自己像条半干的咸鱼,骨头与肉都在这些盐分中变得脆薄。
经过风暴之后,天气出奇的好,好的让人想骂娘,朝阳日落皆美得波澜壮阔,宋玉章趴在救生船上尽量不动以保存自己的体力,等待着一线生机。
太阳晃得人眼晕,宋玉章剥下了自己的壳罩在脸上,闻着海水的腥味,于昏昏欲睡时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傅冕的脸,同时还有些生啊死的海誓山盟音调缠绵地嗡嗡入耳。
宋玉章慢慢睁开了眼。
晒硬的西服笼罩住他的视线,海上惨烈的日光顽固不化地从衣料子的缝隙中如针般柔软地扎了他的眼皮,面前光影如梦似幻,宋玉章心头微震,心想:“我怎么平白无故想起这些不相干的事来?难不成我真要死了?”
宋玉章坐起了身,身上的壳掉了,日光径直刺在了他脸上,竟是毫无知觉的麻木。
宋玉章不再躺了,再这么躺下去,他兴许真会悄无声息地死在海上。
坐着恢复了点精神,宋玉章抖着手摸到衬衣扣子,他注意到自己的手泛着不正常的艳红色,已经略微有些干裂的迹象。
将衬衣也脱去,宋玉章挺起胸膛,仰着脸感受海上毒辣的日光。
这样自虐般的行为不知持续了多久,宋玉章才终于渐渐感觉到微微的刺痛感,他趁热打铁将手臂伸入海水中,海水暖洋洋的,如柔软的舌头舔舐着他的皮肤,一点微酥的触感,令他打了个轻微的颤,宋玉章觉得很舒服,干脆仰躺在了救生船上,将两条手臂都垂入海水中。
海面波澜不惊,救生船悠悠地在海上漂浮着,宋玉章垂在海中的手臂时不时地碰到一些障碍物€€€€那是船体的碎片与一些掉入海中的行李物件。
这些物件中颇有些值钱的玩意,最多的就是钞票,美钞、英镑、法币……铺满了宋玉章周遭的海面,宋玉章看了心痛,想起自己那一箱沉入大海的钞票,几乎快要呕出血来。
所以不能想,手臂滑过那些湿哒哒的钞票,宋玉章在心中安慰自己,“破财消灾,留了一条命,不亏,当孝敬祖宗了,哎,不知道祖宗是谁,那就当孝敬小樱桃了。”
孟庭静出海后第二日遇上了条渔船,派船员把人叫住,刚要询问,船舱内探头探脑地出来个头脸红黑的熟悉脸孔,一看到立在船头的孟庭静顿时喜出望外,“孟兄!”
陈翰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真会有那样好,先是被路过的渔船搭救,后又遇上了出海救援的孟庭静。
看到孟庭静那张秀美华丽的脸孔,陈翰民大哭了起来。
“好大的风,把船都给掀翻了,谁也没反应过来,全掉海里了……”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他死里逃生的经历,孟庭静满面沉痛地听着,心道:“这脓包废话真多。”
孟庭静与陈翰民幼时曾是同学,当时陈翰民挺巴结他,孟庭静起初以为那是陈翰民的趋炎附势之举,他习惯如此,故而不大在意,只把陈翰民当作拍他马屁的普通同学,后来时间长了,孟庭静才逐渐发觉这人并非是看中了他的家世来巴结他,而是纯粹地好色,对着头脸齐整的男子便要发闷骚。
“陈兄,先不说其他,除了你之外,船上可还有其他人生还?”
陈翰民摇摇头,泪眼婆娑道:“我不知道。”
他被渔船救起后,立刻就想到了宋玉章。
陈翰民央求渔船回去找人,承诺了许多报酬,然而海上茫茫一片,那夜狂风暴雨,不知将人吹到了哪,渔船开了几圈也找不到什么人,只能先返程上岸求救,这才遇上了出海来救的孟庭静。
据陈翰民的描述,那是一场极其恐怖的海上风暴,照这样说,除了陈翰民这走狗屎运得救的人,其余人应当多数是遭遇不测了。
孟庭静沉着地一挥手,“你先进去休息,我继续再往前瞧瞧。”
陈翰民焦急道:“孟兄,请你务必要用心些,我……我的朋友他也在船上……”
孟庭静点头,“你放心,我就是来救人的。”
依据渔船所指的救了陈翰民的方向,孟庭静让船改了航向,往那方向继续深入向前行驶。
船行驶的速度极快,孟庭静站在船头,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面容整肃地想起了宋晋成交给他的那匣子弹。
可惜了,英雄无用武之地。
航行的路上,孟庭静又陆陆续续地救起了几个扒着救生船或是救生圈或是漂浮碎片而幸存下来的幸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