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章并不算好赌,倒不是他赌技稀疏怕输钱的缘故,而是“赌”在他看来无非是另一种骗钱的手段,而且很下作很不干净,他进赌坊就是为了放松,从未想过要赢钱,因往往越是想赢的人输得便越是彻底。
沈成铎这赌局显然同街边赌坊是天差地别,宋玉章进门之后,未见赌桌,只瞧见了数个隔断的屏风,虽也有搓动麻将和谈笑之声,但很细微,听不大真切,门口右侧有个同楼下大小几乎一样的吧台,三五个男孩子在吧台后调酒侍弄,间或有人端着托盘来取烟酒,看着倒还挺井井有条,丝毫没有赌坊中的乌烟瘴气之感。
“小宋少爷,”沈成铎有些自得道,“我这地方不错吧?”
宋玉章点了点头,“的确不俗。”
能得到像宋玉章这样的人物夸奖,沈成铎颇为心花怒放,“里面请。”
宋玉章随着沈成铎向里走进入了个被屏风隔断的小隔间,屏风上花鸟热闹,暗红色的牌桌上码着骰子、牌还有麻将,沈成铎道:“小宋少爷,咱们玩两把?”
宋玉章拿起一枚麻将在手上把玩,冲沈成铎淡笑了一下,“先给钱。”
沈成铎不拘地一笑,拉开凳子边坐边道:“这玩都没玩呢,怎么小宋少爷先冲我讨起钱来了?”
宋玉章道:“方才上来之前沈老板你不是说输赢都算你的么?我若赢了,该是你要给钱,我若输了,那么权当是我陪沈老板你玩了,讨要一点辛苦钱也不算过分吧?”
沈成铎边听边笑,听完以后更是笑得东歪西倒肩膀乱耸,露出了两排雪白的牙齿,“小宋少爷,你可真是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宋玉章微笑着一点头,“承蒙夸赞,多谢惠顾,”他手掌一摊,“给钱吧。”
沈成铎快乐死了,当下就从抽屉里抓了一把筹码给他,“拿去。”
那筹码小小的,团在手中薄而脆,色彩也很鲜亮,大约有个十多枚左右。
“放心,”沈成铎爽朗道,“够你玩上小玉仙好几晚了。”
宋玉章也坐下了,拉开了身前座位的抽屉,将手中的筹码扔了进去,“我还是陪沈老板你先玩吧。”
沈成铎为人五毒俱全粗俗无礼,虽也同海洲许多显贵人物都有交往,但沈成铎知道人家背地里其实都很瞧不上他,大部分都是只做表面功夫来敷衍,难有深交的。
难得有个宋玉章同他玩笑嫣然,沈成铎还觉着挺新鲜也挺合理,毕竟宋玉章也不是什么正经少爷,宋玉章是个野种嘛,野种也是下等人,所以同他这个出身下等的人交往就挺相宜。
在沈成铎的有意放水之下,宋玉章几乎是战无不胜,到最后宋玉章同沈成铎玩起了比大小,沈成铎放无可放,又赢回了不少筹码,他大吃一惊后,道:“小宋少爷,你这手气可真够臭的。”
宋玉章哈哈一笑,将手上的牌翻了过去扔在桌上,“不玩了,该回去了。”
沈成铎握着牌,意犹未尽道:“再玩两把,难得碰上你这手气这么臭的。”
“去€€€€”
宋玉章站起身一挥衣袖,姿态潇洒随意,沈成铎从他身上察觉到一丝与贵公子不相符合的市井气息,顿时心里就挺高兴,道:“把你赢的钱拿走啊。”
“不差这点。”
宋玉章摆了摆手,双手插在长裤口袋中,转身就走,是个来去自如玩完就走的态度。
沈成铎忙跟了上去。
宋玉章目光零落地在四周掠过,屏风转弯之间都有开口,以他那卓越的眼力,轻飘飘的一眼便可以大概看清楚赌桌上都堆了多少筹码。
照沈成铎方才说的,那一把筹码“够玩小玉仙好几晚”,那么这里随便一张赌桌上的筹码加起来都有百万之余。
“不能叫你白陪我玩了这么久啊。”沈成铎道。
宋玉章在吧台坐下,对沈成铎道:“那你请我喝两杯酒吧。”
沈成铎在他旁边坐下,笑道:“这算什么,这里的酒本来就全是我的。”他挑了下眉毛,压低声音道:“都不是什么特别好的酒。”
“不碍事,酒嘛,能喝醉就行。”
宋玉章点了杯威士忌。
男孩子见他是同大老板一起来的,立刻伶俐地为他倒酒加冰,“您的酒。”
“多谢。”
宋玉章拿起酒杯,同时注意到有个小童捧着装了筹码的托盘来,脆生生道:“换成英镑。”
宋玉章悄然收回目光,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
沈成铎发觉他喝酒的姿态也是异常的潇洒有风度,心中不禁有些神往。
对于海洲那些同他有往来的权贵,其实大部分在沈成铎眼中也都是非常之讨人厌,那些人自恃身份,喜欢摆臭架子装样子,沈成铎看了就恶心,心想又不是没见过他们吃喝嫖赌时那股劲。
头一回见宋玉章时,沈成铎以为又瞧见了个装模作样的贵公子,没想到两三回的相处下来,沈成铎倒觉得宋玉章还挺有几分真性情。
“小宋少爷,咱们交个朋友吧。”沈成铎没有扭扭捏捏,很痛快道。
宋玉章亦很爽快,“好啊。”
交了朋友,称呼自然要改,两人边喝酒边聊,很快就称兄道弟了起来,沈成铎诧异于宋玉章精美华丽的外表下竟有个相当爷们爽脆的内在,宋玉章则是对沈成铎那粗中有细的性格摸了个八九成。
宋玉章如果想讨一个人喜欢,绝不会阿谀奉承,而是投其所好,让对方打心里眼觉着他是个值得结交的好友。
散场时,沈成铎亲自送宋玉章上了车,并且很热情地邀请宋玉章下次一起出去嫖。
宋玉章捏了下沈成铎的肩膀,“我不好那口。”
沈成铎好奇道:“你只喜欢唱戏的?”
宋玉章笑着摇了摇头,“下回再说吧。”
沈成铎一头雾水地望着宋玉章的车离开,在宋玉章春风一样温和而又随性的态度中感觉自己似乎是有点被嫌弃了,不过这嫌弃中好像又带着一点亲热劲,是朋友之间不必顾忌有事直说的亲热。
沈成铎抬手摸了下自己的短发,头发扎手,他这人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样,有点手脚不知道往哪摆的意思。
宋玉章回到宋宅,正碰上门口佣人将行李装车,他拦了出来的佣人道:“这是怎么了?”
“大少奶奶要回娘家住两天。”
宋玉章微微有些诧异,“大嫂?为何?”
佣人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宋家的佣人大多都很训练有素,极少有好议论是非的,可见家风有其严谨之处,宋玉章不再盘问,进门碰到了正急匆匆下楼的晚兰。
“五爷,”晚兰先打了招呼,接着不必宋玉章问便道,“二爷病了,家里没人照顾,大少奶奶回家住两天。”
“病了?”
“前一段时间就病了,病了又好了,好了没两天又病了,二爷最近忙得不着家,大少奶奶怕他扛不住,要回去逮人了。”
两人正说着,楼上传来了孟素珊的呼唤声,“晚兰,那两支人参你拿上了么?”她话尽人至,手扶着栏杆出现在了楼梯的拐弯处,瞧见了宋玉章后怔了怔,面上扬起个柔婉的笑容,“五弟,你回来啦。”
“大嫂,”宋玉章对她微一点头,“我听说孟兄病了,病得重么?”
孟素珊步履优雅地下了楼,微笑道:“不碍事,劳五弟你挂心了。”
“那就好。”宋玉章侧过脸又一点头,偏让着上了楼。
孟素珊目光盈盈地几乎算是目送着宋玉章上楼,她扭过脸,晚兰便道:“那两支人参我已经拿上了。”
孟素珊“嗯”了一声,嘴唇微张了张,做了个欲言又止的叹气模样,“走吧。”
晚兰默默地跟在她身后,扶着孟素珊上了车后,她见孟素珊有些愁眉不展的模样,轻声道:“大少奶奶,要不我去叫上五爷一块回去瞧瞧二爷?”
孟素珊压了她的手用力按了一下,“凡事莫强求,过犹不及。”
宋玉章在楼上的房间内目送着车辆离开,心中并非全然的平静,脑海中也闪过了许多念头。
孟庭静病了。
人吃五谷杂粮,病了也极正常。
瞧他那股疯劲,病起来倒还挺缠绵悱恻,没完没了的。
前端时间病的……宋玉章琢磨了一下,心想难不成是因为他病的?
这念头一生,宋玉章随即边笑边摇了头,纵使孟庭静气性再大,也不至于这般吧?毕竟他才是真正吃了亏的,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孟庭静犯不着吧?
病了,会不会好说话一些?他若这时去探望关怀,不知是否有机会攻破孟庭静的防线,叫孟庭静同宋家银行合作?他瞧孟庭静似乎是挺喜欢他……
宋玉章胡思乱想着,猛然发觉他在设想中竟不自觉地将自己放在了“兔子”的位置,于是悄然打了个冷颤,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赶紧去楼下找大白鸟闲玩放松去了。
那厢孟素珊赶回了孟家,佣人说少东家不在家,人在纺织厂,孟素珊只好命令车辆又前往纺织厂。
陈氏纺织的招牌还没有换,白底黑字,上头沾了不少脏污,工厂门口也是污液横流的,晚兰扶着孟素珊叫她小心,孟素珊穿着高跟鞋涉险绕过门口的坑坑洼洼,进入纺织厂后,才发现纺织厂里头灯火通明人声不绝,她来回张望了许久,终于瞧见了人群中的孟庭静。
孟庭静着一件深色长袍,袖子卷到了胳膊处,长袍下摆高高撩起,一脚踩在侧面台上,低着头手上正不知道摆弄个什么机械零件,他周围有数人一齐在交谈协商。
孟素珊叫了他好几声也没等到孟庭静回复,忙紧走几步过去。
“少东家,这能行吗?”
“试试吧,”孟庭静将修好的零件递给一旁的师傅,“将机器开起来才知道到底还欠缺在哪。”
“是,那我去试试。”
正要找东西擦手时,斜刺里递来了一方淡白的手帕,孟庭静后望过去,眉毛微挑,“你怎么来了?”
孟素珊跟着孟庭静回了工厂里的办公室,她一进去便见满地散乱的图纸零件,几乎都没有下脚的地方,孟庭静走在前头,边擦手边道:“不必管,那都是没用的东西。”
他虽这样说了,孟素珊仍是小心翼翼地绕过了那些地方,她道:“我听家里人说你好几日没回去了。”
“回去做什么,”孟庭静在椅子上坐下,细细地擦拭自己油污的手指头,“家里乱哄哄的,静不下心做事。”
孟素珊道:“你瞧着脸色不大好,是又病了么?”
“我又不是什么柔弱书生,三天两头的病么?这几日这里事忙,有些累了,你不必操心,等忙完了我自会回去休息。”
“……可我听说你最近吃得少,睡得少,昨天好端端的还吐了……”
孟庭静抬起眼皮,神色之中分外冷厉,孟素珊不怕这个弟弟,只微微笑了,“你别去寻是谁说给我听的,他们也都是为你好。”
孟庭静垂了眼眸,淡淡道:“知道了。”
孟素珊瞧他今日似乎挺好说话,心中觉得意外的同时又有些担心,她这弟弟,蛰伏如阴雨,暴烈若惊雷,这样平心静气的,反倒惹她担忧。
“我没什么,你回去吧,”孟庭静擦完了手,“这手帕脏了不能还你,改明我叫人给你送个十块八块。”
孟素珊道:“一块手帕计较什么,你今晚能回去么?我已派人将行李都运回家了,在家叨扰你两日,你也回去待待客。”
“你算哪门子客?”孟庭静眼也不抬,“爱住哪住哪,自己管自己去。”他一挥手,人又站了起来,“这里太乱了,你回家去吧。”
他越是这般有条有理,孟素珊便越是觉着心惊。
上回她自作主张,想要替孟庭静与宋玉章说和,哪知事没办成不说,孟庭静回去就病了,一连病了好几日,家里人说病得很厉害,又是发烧又是头疼,请了大夫开了药,又请了洋医生去打针,好不容易养好了,人又一头扎进了新买的工厂不出来了。
孟素珊一直自觉长姐如母,这回实在坐不住了,非要过来看他不成。
“庭静……”孟素珊跟在他身后,低声道,“你是不是……”她犹豫再三,还是决心说下去,“是不是还是因同五弟闹别扭……”
孟庭静停了脚步。
孟素珊也停了。
孟庭静转过身,他看向孟素珊,面色神情都是异常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