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了。”
孟庭静语气斩钉截铁,过一会儿,又很不近道理道:“瘦得皮包骨头。”
宋玉章抱了他的腰,“你也瘦了。”
孟庭静没反驳。
黑夜寂静,寂静得安宁而悠然。
不知过了多久,宋玉章道:“睡了吗?”
“没有。”
“睡不着?”
孟庭静不吭声了。
宋玉章手掌摸索着又去摸孟庭静的脸,孟庭静压住了他的手掌,低声道:“没哭。”
宋玉章轻叹了口气,“那怎么不睡?”
孟庭静抓着他的手,由松到紧,又由紧到松,“你先睡。”
“我睡不着。”宋玉章倒是承认得干脆。
孟庭静握紧了他的手,沉默了一会儿后,也终于承认道:“我也睡不着,”他将宋玉章的手指一根根地贴紧了贴在脸上,“你不在之后,我就睡不着了。”
宋玉章手指贴在孟庭静的皮肤上,他长长短短地叹着气,微一仰头,嘴唇轻碰了下孟庭静。
“我想把阿冕带回清溪安葬,那里是我的家乡,你愿意陪我回去吗?”
“陪,”孟庭静紧抱了他,低头也亲了一下他微暖的嘴唇,“你去哪儿,我陪你到哪儿。”
第187章
宋玉章的死而复生在海洲掀起了巨大的浪潮,因怕引起民众的恐慌,银行的枪击案被廖天东硬生生地压了下去,现场都已连夜处理干净,现在这世道死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乱葬岗里一扔,谁知道呢?
张常山不是普通人物,但他既然敢在海洲胡来,就该做好了死的准备,廖天东不怕南城的上峰来找麻烦,他也想通了,与其费尽心思地向上钻营,还不如留在海洲安生过日子。
“复活”的宋玉章回到宋宅,日夜不停地接待来客,宋玉章“生前”倒没发现自己在海洲竟这样受欢迎,商会同行也就罢了,平素有些人情往来,来探望也属常事,还有许多普通民众也在宋宅门口围之不散,学校里的学生也派了代表来探望。
宋宅堆满了礼品鲜花,偌大的厅都快没下脚的地方,宋玉章赶紧闭门谢客,这才避免了宋宅被鲜花淹没的命运。
他自己说没瘦,实际的确是瘦了,衣柜里的衣服穿在身上一下便能感觉到处处都有些略微宽松了一些。
孟庭静先前给宋玉章送了个厨子,宋玉章失踪后他便一直英雄无用武之地,宋玉章回来之后,他总算有了机会大展身手。
大师傅做了一桌丰盛又滋补的菜式,装了满满当当三个食盒,坐车去银行给宋玉章送饭加餐。
宋玉章不在的这段时间,银行运行倒也算是井井有条,张常山整的这一出巨额利息算个大麻烦,宋玉章同柳传宗将账目一对,都是无言苦笑。
虽然这账都是张常山欠下的,宋玉章却不好出尔反尔,存钱的人只认他宋氏银行的名头,对里头的弯弯绕绕哪知道多少,真要解释起来,反而又是动荡。
“按如今法币这动不动就下跌的劲头,一个月期到,我们不一定会亏损很多。”柳传宗安慰道。
宋玉章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短发,“就先这么办吧,”他抬眼道:“我会想法子再弄到一笔钱。”
柳传宗笑了笑,宋玉章在,就是叫人安心。
大师傅来到银行,因有三个食盒,他不方便拿,正要叫司机帮忙,斜刺里伸来一只手,大师傅下意识地想要护食,手臂微微一转,便又停了,他认出了那双骨节硬朗凸出的手。
“东家。”大师傅诚惶诚恐地打了招呼,比先前在孟家当差态度更恭敬,因为听说东家现在脾气非常的坏,动不动就要翻脸。
孟庭静“嗯”了一声,提了他手上其中一个食盒,稍打开看了一下,“清炖羊肉?”
“是,宋先生爱吃,也温补。”
孟庭静点了点头,“差事办的不错。”
他提着食盒率先向前走去,大师傅也连忙跟了过去。
宋玉章正同柳传宗盘账,手指捏着那一大叠账本,他淡笑道:“我好像闻到好东西的味道了。”
“鼻子可真够灵的。”
孟庭静推了门,宋玉章放下账本,手背在身后过去弯腰在食盒上一闻,仰头粲然一笑,“羊肉。”
孟庭静那自带倨傲的面孔微微一笑,如果不是柳传宗在,他很想要去捏一捏宋玉章的脸。
“老柳,”孟庭静放下食盒,大师傅也默默地将手里的两个食盒放下,“忙坏了吧?一块吃点。”
“多谢二爷美意,”柳传宗站起身,“我约好了要带阿初去吃饭。”
柳传宗微一弯腰后同大师傅一块儿退出办公室。
宋玉章已经坐下开始挽袖子。
孟庭静也坐下了,替他将食盒里的碗碟都拿出来。
“你吃过了吗?”宋玉章道。
孟庭静道:“都是你的。”
宋玉章笑了笑,“我又不是饭桶,哪吃得下这么多。”
孟庭静拍了下他的大腿,“吃不完再说。”
银行里损毁的物件已经全都更换完毕,没损毁的也全换了,柳传宗办的事,没有任何出错的地方,只一颗溅在地上的鸽血石被重新捡了起来,宋玉章吃饱喝足,果然是没吃完,杯盘狼藉地摆了一桌,他躺在孟庭静大腿上,手里捏着那颗鸽血石,“这回可不能再镶在桌上了。”
孟庭静低着头看着他手指尖抓着这如血一般的石头,低头亲了下宋玉章的眉心,“你不是不喜欢这些珠宝石头?”
“哎,”宋玉章笑了笑,“老情人送的嘛,总是意义不同。”
孟庭静终于是完成了自己的心愿,捏了下宋玉章的脸,“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老情人有老情人的好处,我当你夸我。”
宋玉章噗嗤一笑,很坦然道:“我是在夸你啊。”
孟庭静凝视了他,目光原本是有些严肃的,然而严肃得不久便柔和下来,他将宋玉章抱在怀里,像对待小孩子一般地将他揉搓一顿,蓦了,在宋玉章领口深深地吸了口气。
宋玉章抱着他的脖子,手指微微揩着他后颈干净的短发,低声道:“业阳那的情况到底如何?”
“两面都在焦灼之中,”孟庭静鼻尖搭在宋玉章领口,“放心,南城政府那边不会真叫业阳沦陷,他们只是借业阳来牵制全国的形势,不是缺粮的问题,聂饮冰和张常远再能打,他们也是兵,必须听从上峰的命令。”
宋玉章轻叹了口气,“都是棋子。”
屋内静默片刻,孟庭静手掐了下宋玉章的腰,“真吃不下了吗?我摸摸。”
孟庭静掀开宋玉章身上的黑色羊绒背心,掌心贴在他的白衬衫上摸了一把,他随即便笑了,“圆的。”
宋玉章也笑了,“我身上肉都软了。”
“是吗?我摸摸还有哪也软了。”
孟庭静嘴上这样说,手却是很规矩地没动。
宋玉章笑着从他身上下来,转身换了个姿势躺进孟庭静的怀里,拉了孟庭静的手,他看着孟庭静左手微曲的那两根手指,将他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一口,“庭静,你不用待我这样小心,我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阿冕……待我也没那么坏。”
孟庭静手指缩紧,捏了捏宋玉章的手指头,过一会儿,他低下头看了宋玉章,“你在暗示我?”
宋玉章笑了,“不知道,不好说,不清楚。”
孟庭静面上露出些微笑意,低头轻咬了下宋玉章的下嘴唇,“混账。”
海洲离清溪路途遥远,要将傅冕的遗体运回清溪显然是不大现实,孟庭静给宋玉章出了个主意,在海洲就地烧了,把骨灰带回去。
宋玉章犹豫了一段时间后,最终同意了。
傅冕摔得骨肉破碎,越放,是越不能看了。
十九年长成的大男孩子,烧完了也就那么小小一罐,灰白色的装在青瓷罐里,宋玉章捧着它,觉得很轻。
孟庭静对宋玉章失而复得,心中被喜悦庆幸涤荡多日,一时将什么新仇旧怨都忘了,到了这个时候,他才重又想起傅冕的可恨之处,冷眼旁观着,恨不得一脚把宋玉章手上的骨灰罐子给踢飞。
烧成了灰,宋玉章也就心定了,将骨灰罐带回宋宅先放好,打算过段时间,将手头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再去清溪。
骨灰放在宋宅藏贵重物件的柜子里,宋玉章举起来将它放得很高,孟庭静仰头看着,希望打扫的佣人手脚最好粗笨一些。
傅冕人死了,他所造的孽却还在,宋玉章将小凤仙送进了医院,他觉得小凤仙并非全然不能说话,不说话兴许是因为心病,害怕,所以开不了口。
孟庭静很奇怪小凤仙怎么会和宋玉章一起在傅冕那,对此,宋玉章的回答是“一言难尽”。
既然这样,孟庭静就不问了。
对宋玉章这失踪岁月,孟庭静很心痛,宋玉章以为他是怕宋玉章因幽禁岁月留存阴影才不敢碰宋玉章,其实他知道宋玉章的性子不会怕任何风霜雨雪,苦难在宋玉章身上不会留下真正的阴影,他是自己感到心痛,这痛楚不显山不露水,只是偶尔蹦跳出来,令他不忍去触碰宋玉章。
小凤仙在医院里疗养身体,已经待了有五六天,宋玉章来看了他两次,今天是第三次。
门一推开,宋玉章的身影甫一出现,小凤仙便很高兴地“啊”了一声。
“凤仙。”宋玉章微笑道。
小凤仙“啊”完之后,抿唇一笑,仍然是个清秀的小哑巴。
其实宋玉章猜得不错,大夫说小凤仙虽然没了舌头,但喉咙没事,是能说话的,他之所以不说,大概是以为自己没了舌头就不能说话,也有可能是因为失去舌头之后,他的发声变得含糊怪异,他便不敢说了。
总之,的确是一桩心病。
宋玉章坐到小凤仙床头,同小凤仙说了会儿话,基本都是他说,小凤仙或笑或点头,手臂一伸,小动物一样往宋玉章怀里钻,宋玉章拍拍他的肩膀,“真不想回去看看?”
小凤仙在他怀里飞快地摇头。
“那就不回去,”宋玉章揉捏着他的肩膀,“等你好了,你想想看以后要做些什么,做点小买卖?还是有别的打算?”
小凤仙默默不语地在他怀里,宋玉章晃了他两下,小凤仙也晃了他两下,两人晃来晃去的,小凤仙无声地笑开了,宋玉章也对他笑了,两个人正玩闹时,门外等待的孟庭静敲了敲门,闪身进了病房,“外头天色不好,像是要下大雨。”
宋玉章应了一声,扭头对小凤仙道:“凤仙,那么我先回去了,改日我再来看你。”
小凤仙没反应,手掌抓着宋玉章的胳膊,眼睛定定地看着门口的孟庭静。
孟庭静对他微一点头,回避地略微扭开脸。
他不看小凤仙,一看到小凤仙,他心中便会有些不舒服的联想。
小凤仙“啊”了一声,像是如梦初醒般放开了宋玉章的胳膊,手指向了门口。
宋玉章跟着扭过脸,有些疑惑地看向孟庭静,他想小凤仙大概是要“说”些什么,或许是有关孟庭静。
孟庭静也有些不解,同宋玉章交换了下眼神。
小凤仙有点急了,他指手画脚地开始比划,先指孟庭静,又迫切地指了指自己,最后再指宋玉章。
宋玉章和孟庭静一面用眼神交流,一面都不明白。
宋玉章抓了小凤仙激动的手,道:“凤仙,慢慢来,你想说什么?”
小凤仙抽出了自己的手,他秀眉紧锁,将双手背在身后,转过身背对着孟庭静,一头扎进了床上的枕头里,背在身后的双手有些别扭地作出扭动的姿态,他扭了两下,转过脸,从枕头缝隙里露出眼睛看向孟庭静,他见孟庭静一言不发地看着,急得都快流了汗,喉咙一刺,他吃力道:“箱……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