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确定阮语能够治疗顾修寒的精神缺陷后,顾修寒时任军部高官与特级研究员的父母动用特权,明面上给这条人鱼幼崽发放了研究院身份卡,实际却将他安置在顾修寒名下的庄园中,让他与顾修寒共同生活,以便提供治疗。
至于研究院方面,阮语仅需每月配合他们进行一到二次无害的实验。
对阮语而言这自然也是最好的安排,研究院固然会保障他的生存需求,但比起寄住在顾家,环境显然是天差地别。
初入顾宅的那几天,阮语对顾修寒充满了畏惧。
SSS级基因是柄双刃剑,它会赋予生物体强悍得近乎超人的身体属性与战斗力,但同时也会带来诸如暴虐、好战、征服欲等负面性格特质,进而导致生物体精神发育异常、精神力不定期爆发、感知障碍,以及以述情障碍为主的人格缺陷。
他们就像是进化规律赋予族群的战争机器。
亦或是护卫者。
十几岁时的顾修寒模样英俊,线条锋利,原本是极好的容貌,可惜一双眼睛乌沉无光,空洞得像两个挖在脸上的窟窿,看人时的神态,几乎有些像类人型异种。
更别提那沥青般焦黑扭曲的精神体与动辄濒临狂暴的脑电信号……
阮语全都能感知到。
偏偏两岁大的小阮语又是个黏人精。
海洋太过广大,洋流变化复杂,这样的生存环境使人鱼幼崽进化出了一种类似“印随”的生存策略,他们会紧紧跟随认知中的亲族€€€€意即同一族群中最亲密的几位养育者€€€€像条甩不脱的小尾巴,避免因离群而夭折。
因为被顾修寒操纵的机甲救过,小阮语将顾修寒认定为亲族,黏他,同时又怕他。
矛盾至极。
每当顾修寒远离人工湖超过一定时间,惶惑不安的小鱼崽就会“啵唧”“噗咻”地朝湖岸上喷射水泡泡和水箭以彰显存在感,寻求顾修寒的照料与安抚,像因无人陪护而彻夜啼哭的婴孩。
除了顾修寒,其他任何人来安抚都不能让小阮语停止这一行为。
可一旦顾修寒走到湖边,用空洞冰冷的目光询问阮语需要什么,小阮语那张粉团儿脸上的喜悦就会光速退潮。
亲族又不见了,闹一下。
亲族来啦。
咿……
这条亲族不对劲!
小鱼崽恐惧又委屈地扁起嘴巴,鱼尾一摆,没入湖底。
湖面漂浮着几颗正在凝固、硬化的晶体。
顾修寒:“……”
他又把人鱼幼崽吓哭了。
顾修寒纹丝不动地杵着,半晌,他缓缓俯身,单膝蹲跪在湖边,用指尖拨动那泓温柔的天青色湖水。
仿佛在尝试和阮语沟通。
SSS基因带给顾修寒的人格缺陷是严重的表达障碍,尤其是逻辑范畴之外、关乎情感的语言表述。
纵使有关怀之意,他的脸仍僵冷得病态,像一张困锁住一切情绪的面具。
三米深的水下,阮语瑟瑟蜷缩,用藕节似的胳膊抱着胖短鱼尾,尽力缩小体积,这是人鱼幼崽想避免猎食者注意时的本能动作。
他听见顾修寒起身走开,过了一会儿,又回到岸边做了些什么,随即再次走开。
过了不知多久,被失去亲族踪迹的惶恐折磨着,阮语惴惴地浮上水面。
湖岸边放着一盆新鲜干净的小银鱼,去掉了鱼刺、鳞片与内脏,一颗专门播放幼儿节目的全息球,各式防水玩具,一件干净的军装以及一个做工精细的机甲模型。
那是按照顾修寒的专属机甲等比例缩小后制作出来的。
食物、玩乐抑或安全感,顾修寒把阮语可能需要的都放在湖边。
“……”
“咿。”
接下来的整个一下午,阮语都耷拉着小脑袋,倚着湖壁蔫蔫地揪自己尾鳍。
活像人类小孩儿臊眉耷眼地抠手指头。
那条亲族很好。
那条亲族还救过他。
是他太胆小,害得亲族伤心了。
……
当顾修寒再一次被阮语的水泡泡和水箭召唤到湖边时,阮语没像前几次那样一看见他就惊慌地躲进湖底。
相反,小阮语竟奋力扭着短尾巴朝湖岸拱了上来。负责游泳的鱼尾巴力气不小,但人鱼幼崽在上岸一事上十足笨拙,为了借力在湖中狂甩,溅了顾修寒满身的水。
顾修寒愕然,怕惊扰了胆怯的幼崽,不敢动,甚至不敢躲,任由湖水沿着裤脚滴滴答答。
“咿呀……”
你不要伤害我呀。
阮语稚嫩的叫声打着抖,好不容易挪到顾修寒脚边。
见顾修寒的精神力暂无爆发迹象,阮语勉力克服恐惧,摇摇晃晃地用尾巴立住身体,抬起胳膊去抓顾修寒。
幼崽的手极小,白白鼓鼓,圆胖五指间连着一层水亮透明的蹼。
他用小孩子不分轻重的力度,一手一根,牢牢攥住顾修寒覆着薄茧的淡麦色手指。
接着,阮语就这样拽着顾修寒坐到地上,艰难地翘起尾巴€€€€那尾巴太短,又胖滚滚的,实际上只是费力地朝顾修寒弯了些许。
他拽着顾修寒的手,把它按在自己粉红珠白的鱼尾巴上,耳鳍、肘鳍和尾鳍皆因本能的害怕而颤抖不已,可从那双小手传递给顾修寒的力道是坚定的。
允许碰触重要的尾巴。
€€€€这是关系紧张的人鱼间表达“已经卸下防备”的和平信号。
鱼尾幽凉光滑,因紧密嵌合着鳞片,抚过时会给手掌带来细微阻力,像浸饱了冷水的丝绸。
常年握持冷硬枪械与机甲操纵杆的掌心极少体会到这种触感。
那时的顾修寒只觉奇妙又心软,像在抚摸一只奶猫。
可如今……
顾修寒收敛住滑向禁区边缘的思绪。
……
机械臂对力道与肌肉骨骼分布的拿捏都比人手准确,相当适合按摩。
舒适到犯规的手法,让阮语放松得过头,加上之前因为尾巴疼休息不好正困着,他眼睛半眯,在躺椅上瘫成了一片昏昏欲睡的鱼饼。
直到机械臂触碰到神经密集的尾巴尖,阮语才受惊般抖抖尾鳍,清醒过来€€€€
他还有正事没办呢。
阮语将脸偏转过一个微小得鬼祟的角度,自觉隐蔽地端详顾修寒。
那是一张轮廓鲜明的面容,眉眼乌黑,脸冷得像沉厚冰壳下封冻的玉石,被湖水镀了层粼粼的光,薄光涌动,反衬得他寒气更盛。
一年没见,模样倒是没变。
凉凉地掠来一眼,就能止小儿夜啼,也能止鱼崽半夜吐水泡泡。
可是,从边境回归首都星后,顾修寒确实有哪里变得不对劲了。
阮语凝神思索。
他将精神网的全部能量都集中在顾修寒身上,探测顾修寒的精神状态。
在少年时期,因SSS级别的精神力太过强悍,难以驾驭,顾修寒时常面临精神力爆发的危险。
当时还幼小的阮语教给他一种构筑“精神堤坝”的办法。
这种精神堤坝能圈住顾修寒洪水般汹涌的精神力,最大限度降低精神力爆发的频率。
但与此同时,精神堤坝也会屏蔽掉阮语的精神感知,使阮语难以捕捉顾修寒的脑电信号,连最基本的情绪感知都需要调动全部精神力,全神贯注。
此时此刻,顾修寒的精神体沉淀成了一团黯蓝,忧郁压抑。
这证明顾修寒处于郁郁寡欢的消极状态中。
今天早些时候,阮语问过顾修寒是不是有事不开心,结果被他一句硬邦邦的“没事”噎了回来。
意料之中。
顾修寒长嘴倒是长嘴了,但除了下军令,日常就那么几句话€€€€没事、怎么了、知道了、阮阮……
有多少不开心也只会默默憋着。
至于脑波,阮语听不到什么有意义的句段,就算竖起耳鳍拼命听,也只能勉强拦截到一些杂乱的脑波,像通讯信号差时滋滋的电流音。
[滋滋……滋滋……]
[滋……滋滋……]
微弱又嘈杂,毫无意义。
阮语只得放弃聆听,通过逻辑去梳理。
边境星上应该没发生什么大事,不然就算顾修寒不说,星网上的报道也早就铺天盖地了。
也就是说,令顾修寒不高兴的是小事。
……难道是时差症?
边境星与首都星昼夜节律差异较大,冷不丁换环境,可能出现时差综合症,进而导致情绪敏感,容易因为一些小事感到低落……
因为琢磨得太入神,阮语早忘了遮掩,抱臂托腮,眉头紧拧,目光笔直笔直地盯着顾修寒。
明显到顾修寒用余光都能看出阮语正在激烈揣摩他。
顾修寒:“……”
心头涌过一抹柔软的情绪,驱散了沉郁。
“修寒哥,”阮语悟了,严肃关怀道,“你是不是时差没倒好,吃药了吗?”
“嗯,”顾修寒糊弄鱼,“刚吃的。”
果然。
阮语忍了忍,没忍住,轻声细气地埋怨人:“我就知道,预防时差症的药应该在星舰上就提前吃,我那天特意提醒过你,结果你还是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