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阮语以为自己会就这样饿死,在珊瑚林中化为一具细小的枯骨。
直到那天,透过珊瑚错综的枝条,阮语看到海面上方浮动着一个庞大得令人难以理解的黑影。
那是异种首领,异种女皇的几位王夫之一,一种巨型利维坦生物,几乎就是一座悬浮的空中堡垒。
它谨慎地,用数量多如发丝的节肢一寸寸丈量着海底,搜索幸存的人鱼。
像在为女皇清理新住所中顽固的害虫。
异种畸长肿胀的节肢深深犁过海底白砂。
脆弱的珊瑚林,在顷刻间分崩离析。
烟雾般的扬砂遮天蔽日,伴随着浅表地层振动的沉闷轰隆声,阮语终于无处可躲,死命捂住嘴巴,鱼尾一摆,水箭般迅疾而静默地游向未知的海域逃避捕杀。
难以言说的恐惧与绝望,逼得阮语积蓄多日的泪水夺眶而出,珠链般飘飞,小小的胸口狂乱起伏着。
可幼崽拼尽全力的逃亡在异种首领的感知中缓慢犹如凝滞。
一条畸怪的触手轻轻巧巧地卷住阮语,以远超人鱼运动极限的速度猛地将他从深海拖向水面,骤变的水压使阮语昏头转向,口鼻喷血。
死到临头,阮语仍不肯放弃人鱼护卫们拼死为他挣来的一线生机,短胖鱼尾发狠地抽打触手,抽得鳞片崩飞,圆钝小牙深深嵌入异种皮肤的角质中,咬得齿龈渗血也不肯撒口。
触手缩紧的速度倏地减缓了,变得极慢。
异种首领眨着眼,瞬膜咔哒作响,它乐于观察这种求生渴望强烈的生灵被一点点、一点点绞碾至窒息的惨状。
“呜……”
肺泡中的最后一点空气也即将被挤压干净。
力气也彻底用光了。
濒死体验使阮语在刹那间意识空白,脑中像塞满了棉花。
而就在那一刹那。
阮语眼中蓦地白亮一片€€€€
十几道来路不明的远程高能粒子束洞穿了异种首领狰狞臃肿的身体。
在被粒子束击中前,异种首领敏捷地避开了致命部位,但仍伤得不轻,痛吼着载入海中,掀起滔天巨浪。
浓血飙溅,异种首领高亢的啸叫震得阮语鼓膜刺痛,耳鸣尖锐,掩盖住了一切声音。
混乱中,阮语只知道束缚着自己的触手吃痛地松脱了。他浑浑噩噩地扎进海里,在剧震与乱流中艰难地维系着呼吸与平衡,为免受到波及,本能地朝深海潜去。
异种首领的触手弹射向高空,一台庞大的深蓝色机甲被缠卷着重重坠入海中。
两方缠斗在一起,异种首领占据体型优势,但机动性远远比不过SSS级基因驾驶员操纵的机甲。
等离子光刀收割麦秸般齐齐斩断一束束节肢,创口组织热蜡般消融,恶臭汁水飞溅,在机甲防护层上灼烧出星星点点的焦痕。
异种可通过进食自主采集融合猎物体内的环境有利基因,而这一头首领的体液腐蚀强度已经历过新一轮进化。
几轮交锋下来,异种首领节节败退,逐渐不支。濒死之际,它不惜自溶解一部分肢体,企图以腐蚀驾驶舱的方式逼迫机甲后退,博取翻盘之机,然而钢铁巨人寸步不让,顶着强酸烧灼的剧痛用炮口牢牢怼住异种首领的腹腔,将那些强韧的脏器尽数轰成了碎片……
……
一切重归沉寂。
海域上方的沉厚云层似乎都被这一战撕裂了一道口子。
恒星的光芒自云层边缘洒向这片饱经蹂躏的天青色海洋。
水浪翻涌,波心温柔,日光如碾碎的金箔点缀着浪尖。
钢铁巨人从头到脚挂满了腐蚀液,外壳斑驳,被酸蚀得坑坑洼洼,丝缕冒着蒸汽。
它将机甲头部对准脚下的海水,根据交战区域原住民保护法案对这片海域进行生命体征扫描。
几分钟后,扫描提示灯亮起。
钢铁巨人低伏上身,将巨大左掌的五指并拢,用掌缘极轻缓地撇开海水表层的残肢与酸液,再探入深处寻觅。
片刻后,它以一种近乎怜惜的姿态掬起一捧海水。
在它的掌心中,那泓天青色的海水里……竟游动着一条十分、十分幼小的人鱼。
身上有青紫勒痕,鱼尾血迹斑驳。
他脆弱得像一抹即将消散在日出时分的海上泡沫。
……
修寒哥的胳膊,就是在那个时候,坏掉的。
是在救阮阮的时候……
小阮语想通了全部关窍,包括当时钢铁巨人基本完好的右臂为什么一直垂在身侧,捞起他,又把他送入储存仓的只有左臂。
被巨大的内疚与悔恨包裹住,阮语哭得停不下来,沈婧雅再怎么哄也哄不好了。
少年顾修寒没辙地抱着这个小哭包子走来走去。
他想不明白。
明明是如此稚嫩的,小小的一团,搂在怀里才丁点儿大,怎么流得出那么多咸涩的泪水。
因严重的表述障碍,少年顾修寒说不出多少话,甚至调动不出什么表情,一张面瘫脸,冷得能掉冰碴。
许多安慰的音节堵在嗓子里,无法倾吐。
他知道阮语能听到心音。
于是……
他集中注意力,反复默念那些难以诉诸于口的话语。
[阮阮,别哭了。]
[早就不疼了。]
[机械臂很方便,我不在意。]
[它一直在我的清除名单上,不是因为你。]
[不要自责。]
[……]
一句句心音,沉凉而轻柔,落在阮语耳畔。
一遍又一遍。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阮语忽然把小脸蛋轻轻贴在顾修寒的机械臂上,抹了抹眼睛,听话地不哭了。
顾修寒满心的温声软语……他都听得见。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上将:亢奋、悔悟、亢奋、悔悟……
鱼崽(担忧地写病历):我哥真的疯很大。
第5章
捋清来龙去脉后,小阮语立志照料失去一条手臂的顾修寒。
事实上,顾修寒的生活没有任何不便。
机械臂的灵巧与实用程度皆高于血肉之躯,出于伦理道德考虑,议会甚至不得不设置繁琐到无理取闹的义肢安装审核流程,以避免一些沉迷机械改造的帝国公民将身体变成一艘“忒修斯之船”。
顾修寒不需要同情,不过他认为适当接受帮助会减轻阮语的内疚感,索性配合。
丁点儿大的幼崽,用鱼尾巴勉强立在盥洗台上,要帮顾修寒擦脸。可小胖手刚拎起浸饱清洁液的擦脸巾,鱼尾就摇晃着失去了平衡,擦脸巾“啪”地糊在顾修寒脸上。
“……”
顾修寒沉默地拭去沿下颌流入领口的清洁液。
[擦得很好。]
[下次……]
顾修寒遏制住思绪。
[下次继续。]
阮语反应是慢半拍,但再怎么样,帮过几次后也意识到自己是在帮倒忙了。
而修寒哥居然连心音都作假,纵容他帮倒忙。
小鱼崽又蔫了。
于是,下一次维护机械臂时,顾修寒没再刻意回避阮语,而是把阮语抱到维修台上,让他观察机械臂拆解与维护的全过程。
机械臂什么都能做,唯一例外的就是自己维护自己。
[这件事我需要帮忙。]
[真的。]
顾修寒用左手拿起一件件工具,不太灵便地向阮语展示用法。
阮语睁圆眼睛,浅珀色虹膜清得透亮,映照出复杂电路元件的图样,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认真得脸颊都在憋劲儿,隆起胖鼓鼓的两小包软肉。
阮语不算聪明,思维比同龄的智人幼儿慢一些,却偏偏在观摩机械臂构造时展现出了惊人的学习速度。
归根结底,在被那台沉默冰冷的钢铁巨人捞出海面的那一刹那,阮语就像偶然坠落在巨鲸身上的雏鸟,把鲸背当成了自己的全世界。
因此他拼尽全力运转慢吞吞的思维,对着工具瞪酸了眼睛,想疼了脑袋,唯愿能为顾修寒多做点儿什么。
十六年来,顾修寒一直是阮语最重要的人,是阮语生活重心的一部分。
然而,承载着多少爱,拥有着多少特权,人也就同时背负了多少责任。
越是懵懂纯真,触手可及,越该克制荒草般蔓生的妄念……
不可擅动。
……
阮语的分化期进行到后半程,尾巴疼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从几天一次发展到每天都发作,且发作时间也呈现明显的延长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