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不适合当主持,不适合所有这种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的任务。学术演讲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成果, 主持则纯属是为了表现自己的能力了。
阮存云做主持,就像鲨鱼想上岸,老鹰要潜水,纸片人要变立体一样, 不可能且没必要。
主持不是他的本职工作, 在这方面花费太多精力和心血, 甚至到了威胁健康的地步, 便纯属是得不偿失。
但不可否认的是, 大到社会, 小到企业,甚至曾经的学校班级,人们都会更关注外向开朗的人,那些默默做事的人可能被忽略, 可能被排挤。
所以他们只能把自己扭进开朗外向的模具里,挣扎着扮演另一种性格。
对此秦方律只托着下巴说了句:“我们公司的管理确实有点问题。”
再次上班的时候, 阮存云找到老于,言辞恳切地递交了一封辞去主持人任务的申请信。
没想到老于叹了口气, 先跟他说了声“对不起”, 然后拉开椅子要阮存云坐下。
“其实按照正常程序, 主持人是要在每个部门里选拔的。其他几个部门能说会道的人很多,报名非常踊跃,所以他们是正常选出来的。但科技部就你一个全方位发展的新人,为了省事我就没在科技部里办选拔,直接叫了你,对不起啊。”
阮存云顿了一下,缓道:“嗯……这种事确实还是需要自愿才能做好的。”
两人商量了会儿如何协调。阮存云退了,需要有人帮他顶上。
“我记得陆山挺厉害的,他总是告诉我怎么主持怎么控场,如果他愿意的话,我可以和他换,我去写串词。”阮存云说。
把人找来一问,陆山惊喜得不行,连问“真的吗?太好了!”
陆山从小学到大学当过无数次主持人,但他们部门由于竞争太激烈,最后只给了他一个写串词的位置。
一拍即合,皆大欢喜,阮存云能安心地做他的幕后工作,想上台的人也可以得到展示自己的机会。
老于最后又对阮存云说了声“不好意思”,还说“也是秦总一点拨,我们才意识到现有的选拔方式不合理。不应该要求每个部门都出一个主持人,而是要在全公司范围内看谁有兴趣。本来年会就是希望大家开心,不能把这个搞成了负担。”
他说了一大串,阮存云只捕捉到了一条信息:“秦总找过您?”
“何止找过我呀。”老于笑了,“秦总直接找我们组织部老大谈了次话,然后效率奇高地召开了个部门大会,把一些过时的、不当的旧方案都更新了一遍。”
阮存云点点头,心中无声感叹,秦方律做事永远妥帖,他不知道用什么手段让父亲幡然醒悟,现在又直接调整了部门的规范。
他好像总是在背地里沉默迅速地处理好一切,在阮存云甚至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秦方律已经为他做了太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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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年底,各个部门都忙碌起来。
没有了主持的心理压力,阮存云的生活一下子恢复了原来的步调,甚至有些轻松。
心里没压着事儿了,阮存云重拾偷瞟秦方律的习惯,有空的时候就看他一眼,有时会收获一个带着笑意的回望,阮存云便会急促地逃开。
看着看着,阮存云逐渐发现秦方律呆在办公室的时间变得不规律。
阮存云早晨到公司算早的,但最近每次他到办公室时,秦方律已经在位置上坐着了,看起来已经工作了一段时间。
午饭时秦方律通常不在公司吃饭,有时候会消失一整个下午,在晚饭时间过后才回来,逆着下班的人流,坐回自己的工位。
阮存云默默皱眉,害怕打扰秦方律工作便没有主动找他,而是留在桌边没有下班。
整层楼的人几乎走空了,秦方律还是坐在电脑前,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手上没停过按键盘。
又是一个冗长的电话打完,阮存云有点坐不住了,一步步走到秦方律桌边,把专心低头看文件的秦方律吓了一跳。
“你怎么还没走?”秦方律脸色还有几分茫然,目光从薄镜片后穿过,落到阮存云脸上。
阮存云反问他:“你怎么还没走?”
“还有点工作没处理完。”秦方律翻过一页纸,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半晌抬眼望他,唇角弯起来,“你不会在等我下班吧?”
“我没有……”阮存云视线飘忽,“我在提醒你下班。”
“快了。”秦方律温声道,“我处理完这份东西就走,你先回家。”
阮存云站着没动,嘟哝了句“也太忙了吧”。
秦方律听到了,笑道:“年底都这样,习惯了。还不算太忙。”
阮存云心想可能这就是大佬,他帮不上大佬什么忙,只能问他:“秦总,您吃晚饭了吗?”
翻动文件的手指顿了一秒,秦方律流畅地笑:“吃了。你关心我啊?”
“我就是随口一问!”阮存云立刻否认,接着声音弱下去,小声道:“好吧,是有那么一点……”
“你关心我最好的方法就是现在赶紧回家,到家之后给我发条消息报平安。”秦方律端起杯子喝水,“省得我担心。”
秦方律赶他回家,阮存云犹豫着不想走。
倒也不是因为别的,秦方律一个人在空荡惨白的灯光下加班,这也太可怜了。
见他还不走,秦方律干脆利落地提供选项:“你再拖下去,地铁就要关门了。你如果继续在这儿留着,我就让司机开我的车送你回去。”
这招对付阮存云有奇效,他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让领导的司机送自己回家的。
于是收拾了东西,阮存云说了声拜拜就跑了。
阮存云走后,秦方律短促地吸气,手掌用力按在自己腹部,胃所在的位置。
回到家后没多久,秦方律的微信消息就来了,问阮存云“到家了没”。
阮存云回复说“到了”,又问他:“您下班了没”。
秦方律隔了五分钟回复来一句“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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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最近整个团队都在忙,小莓也不自己带饭了,都是大家一起在外面吃。
同事们围在餐桌边闲聊。
Rain姐说了句:“……很棘手。”
阮存云没听清,探头问她:“您刚刚说什么很棘手?”
Rain姐给自己倒了杯咖啡,道:“公司最近想争取的一个大客户很棘手,竞争激烈,有些事情没谈拢,所以高层们挺头疼。”
“但这个合作太重要了。”小莓敲着筷子,“如果能谈到这笔合作,对公司来说就上到了另一个台阶。”
“秦总也是这么想的。”另一个同事说,“所以他最近好忙啊,这会儿他应该在和大佬开午餐会。”
阮存云停下吃饭的手,连咀嚼都变慢了,竖着耳朵听。
Rain姐点头:“今天凌晨两点我还收到了秦总批复的文件,估计他都没怎么睡。”
阮存云艰难地咽下一口面条,问:“每年年末都这么忙吗?”
“年
末是会忙一点。”Rain姐想了想,“但不至于像今年这么忙。尤其是今年的压力都在管理层身上,股东会那边也有要求,有很多问题堆在一起,要一点点解决。”
“是啊。”同事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一声,“平时挺羡慕大佬们赚的钱多,现在就知道了,赚多少就要付出多少,高层的压力大得我不敢想,这真是拿命挣钱啊!”
筷子轻轻磕在碗沿,阮存云吃不下去了。
下午又是连轴转的研讨会,秦方律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办公室,偶尔在的时候,也会立刻有人围到他桌边,给他签文件或者征求他的决策意见。
连着好几天都是如此,整个部门都在忙碌而有序地运转,阮存云几乎找不出和秦方律单独说话的时间,晚上回到家后也不敢给他发微信,怕打搅他工作,占用时间。
Rain姐递了一份文件给阮存云,照例是要他等秦方律回来的时候给他签字,阮存云忙不迭地应下了。
一直到快下班的时候,秦方律才匆匆从外面回来,大步走回工位,眼中带着戾气,微蹙眉坐到电脑前。
不像上一次的犹豫不决,阮存云这次几乎立刻站起身,一秒也没等就走到了秦方律面前,把要签字的文件递给他。
“秦总,您有时间签个字吗?”
阮存云问。
秦方律眼中的戾气瞬间散了。
“可以,放在这里吧。”秦方律点了一下桌面。
阮存云依言放下,随口问了句:“我做什么可以帮到你吗?”
这句话没加“秦总”,没用敬语“您”,如果仔细听,能听出语气中的一分亲密。
他这句话是对着“秦方律”说的,而非他的上司。
“不用。”秦方律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毕竟最近他忙得太明显了。
便笑了一下:“你吃好喝好休息好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阮存云抿了抿唇,轻轻“嗯”一声就转身走了。
心里有失落,也有点“就知道会这样”的释然。
他只是一个初级员工,又能给秦方律提供什么帮助呢?
晚上阮存云直接放弃下班,眼瞧着秦方律坐在办公桌旁没挪过窝,偶尔打杯水去个洗手间,顶多十分钟就又回来了。
阮存云手头上工作都结束了,只能偷偷看着秦方律忙碌,什么也干不了。
同事们也走得晚,八点多才陆陆续续下班,阮存云顺着人潮和他们一起下楼。
小莓伸了个懒腰,叹了口气:“还好我只用管技术,听说客户那边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也不知道今晚高层得忙到几点。”
电梯里都在讨论这场交易谈判有多艰难,阮存云默默听着,一个字也没有说。
到了楼下,小莓喊了一声:“小云,你不去地铁站吗?在这边呀。”
阮存云回头说:“小莓姐你先走吧,我去买个东西!”
他和同事们告别,去秦方律常吃的餐厅打包了一份晚餐。
不为别的,阮存云就是突然有点怀疑秦方律说自己“吃过饭了”的真实性。
回到公司的时候整层楼差不多空了,只有几个零星的同事坐着在加班,而秦方律座位上是空的。
阮存云捏紧了外卖的袋子,看着秦方律桌上摊开的一大堆文件,和他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推测他应该是还没离开。
等了十几分钟也不见他回来,阮存云把食盒放到秦方律桌上,福至心灵地往走廊深处走。
€€€€他常去的那个休息室,其实是秦方律的私人所属。
还没走到休息室门口,阮存云就听到里面传来秦方律断断续续的讲话声。
“高总,我们之前就这个问题谈过很多遍了,您那边也是同意
了的……嗯,这一块没有商量的余地……”
脚步愈发轻缓,阮存云贴到门外,探身往里望去。
休息室里光线昏暗,只开着一盏橘黄的台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