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醒了一次,是老顾总陪着说了会话。医生说,好像脑袋里有什么淤血,所以清醒的时间并不多。”
盛闻景脚步微顿,没再提问。
见顾堂得换隔离服,盛闻景已然陌生的记忆,再度被雪白的隔离服唤醒。
这曾是他最熟悉的东西,周晴癌症后期,盛闻景想见她,就只能穿着隔离服,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去触摸母亲冰凉的脸颊。
顾堂躺在宽大的病床中央,止血的纱布从脖颈隐入蓝白相间的病号服,除了那张苍白的脸,几乎没有一处皮肤完好。
盛闻景半蹲在床边,左手压着右手手背,将脸贴在右手手背之上,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观察顾堂的状态。
镇痛泵发挥效用,顾堂睡得很安稳。
“顾堂。”盛闻景小声叫他。
“顾堂你睡了吗?”他又问。
没有人回应他。
盛闻景学着顾堂的语气,自问自答:“睡着了。”
十八岁的他,很喜欢趁顾堂休息的时候,揪住他的耳朵问他有没有睡着。
顾堂翻身用手臂压住他,声音闷闷地说:“睡了。”
父亲被紧急送去医院时,躺在洁白的病床内,空气中的消毒水仿佛捅开了盛闻景的泪闸,他哭得很大声。
母亲在病床中离开他,他已经学会将眼泪倒流至心脏,紧紧拥抱着盛年,给幼年的弟弟以力量。
他还自己坐在病床中,哭着对顾堂说,你去死吧。
当顾堂真正死的时候,盛闻景却忽然发现,他并不希望顾堂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是深爱,是怨恨,他似乎都允许了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
生死会代替一个人,选择能够为他付出生命的爱人。
但这份爱来得太迟的了。
盛闻景尽可能地扬起笑容:“顾堂,快点醒过来吧,这样我们就谁也不欠谁的了。”
盛闻景作为时尚杂志封面人物登上首页,内容部分,是多达六页的个人专访。
主编从盛闻景的经历开始写起,细数他在创作中得到的突破,并附上盛闻景家中音乐墙的照片。
很少有音乐人能登上这种含金量的杂志,一时之间,盛闻景成为圈中热议话题。
冬日悄然来临,初雪那日,苏黎白的巡回演唱会,在万众期待下,轰轰烈烈开始了。
以芭蕾古典乐做开场,苏黎白跳着轻盈的舞步缓缓入场,两侧是专请来伴奏的交响乐团,中心演奏的钢琴师,却并不是该乐团首席。
莹蓝色光洒在身着白色燕尾服的盛闻景身上,盛闻景抬手起势,指挥家指挥棒落下的同时,钢琴曲应声响起。
这是斯洛夫教授亲作,专为苏黎白演唱会编写。
斯洛夫教授在盛闻景回国后,再次发邮件邀请,想请他来学校小住,他会为他申请最好的宿舍。
“景,倘若还能弹,我想请你演奏这首曲子。”斯洛夫教授表示,他希望能指导盛闻景的演奏,弥补当年盛闻景未能入学的遗憾。
再度登台,盛闻景掌心细密地出了一层汗,他止不住上台便胡思乱想的习惯。
一曲结束,苏黎白拉着盛闻景站在台中央,为粉丝介绍盛闻景。
“盛闻景!”
“盛闻景!”
“盛闻景!”
盛闻景迷茫地望着人海,粉丝配合苏黎白的手势,大声呐喊盛闻景的名字。
首场巡演大获成功,大批粉丝开始搜索盛闻景的个人资料,直至某日深夜,有人发帖€€€€
[这个盛闻景是不是参加过什么比赛啊,我参加演唱会回家后,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于是我跑去翻小时候的照片,大家猜我在哪找到了盛闻景!
在小时候参加的钢琴比赛赛后选手合照里!
死去的回忆忽然攻击我!那个时候盛闻景可是我们这片区的强手!我们背地叫他大魔王,国内同龄钢琴演奏者中,如果他算第二,那就没人敢说自己第一!
可是……他为什么不弹了,他似乎是最有可能冲击蕊金杯的天才!]
一石激起千层浪,帖子很快被顶上热门,同样有网友评论道。
小云朵没有朵朵:[有没有人关注前段时间,盛闻景的杂志采访,他把曲谱原稿当电视墙装饰,杂志社单独给曲谱原稿腾了个大版面。根据楼上所说,我翻了翻当年蕊金杯的新闻,还真看到了有盛闻景名字的参赛名单。]
[他似乎没有参加决赛!]
深夜喝咖啡:[借楼!在这里我为大家科普一下蕊金杯的参赛规则,蕊金杯第一名需要创作与技术同样优秀,既然盛闻景说电视墙中是他所有的原稿,那么我们一定能找到参赛时的曲目!]
网友扒贴速度太快,翌日清晨,有关于盛闻景的热搜再度霸占版面。
#盛闻景 蕊金杯#
第81章
蕊金杯是音乐界少有的,能数年保持高含金量的赛事,相当于钢琴演奏者们的奥运会。
甚至因为其受参赛年龄的限制,比奥运会的选拔条件还要苛刻。
盛闻景那届的金奖获得者,是一位来自瑞士的选手,顾时€€的身份是华侨,并不能算进国内获奖者的行列。
获奖选手的参赛视频会由组委会发布至网络专属社区,为所有预备参加蕊金杯的选手,留下珍贵的视频材料,以便于他们学习观摩。
盛闻景家中。
鹿嘉工作室全员携带工作设备,齐聚这间才装修结束没多久的海景房中。
房间内暖气开得足,盛闻景穿着夏天的居家T恤自处走动,将新拆封的橙汁倒进同事们手边的空杯中。
“谢谢老板。”运营用纸巾擦了汗津津的手,在盛闻景的注视下,仰头将橙汁一饮而尽。
盛闻景俯身又为她添满,笑道:“辛苦了。”
运营被盛闻景的笑容晃得眼晕,脸颊红扑扑地摆手道:“没有没有。”
“€€€€老板,视频这边没问题了。”吕纯将剪辑师那边新发来的视频认真审核后,道:“现在发进后援会粉丝群吗?”
盛闻景从兜里拿出手机,随意划拉了下网络热度流言。恰巧玄关处响起门铃声,他摇头道:“先吃饭,大家也都饿了吧,我随便点了些饭菜,吃完再继续。”
众人欢呼,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跑去餐桌前等待。
盛闻景订的是附近一家川菜馆的川菜,工作太忙,吃辣味的东西易于解压。
吕纯捧着饭碗来到盛闻景身边,见盛闻景仍盯着电脑内的热度检测,好奇道:“老板,你怎么不去吃?”
盛闻景看着检测器飞速变化的数字,那都是实打实的网络讨论度,道:“我点了香煎鸡胸肉,不必给我留饭菜。”
吕纯:“可你一口不吃,大家坐在那,也怪不好意思动筷。”
盛闻景偏头望了眼餐厅,狼吞虎咽的工作室众人,再将目光转回吕纯这里,指着他空荡荡的碗提醒:“如果你继续在我这磨蹭,别说菜,可能连菜汤都喝不到。”
节食养成习惯,很难再恢复原本的食量,最近,盛闻景甚至出现了吞咽困难的情况。
徐灿不得不为他加大药量,叮嘱他注意休息,即使没办法入睡,也得留给自己充分的睡眠时间,哪怕平躺在床上,闭着眼也行。
鸡胸肉是盛闻景难得觉得没有腥味的肉类,他强迫自己吃掉小半块,沾着柚子沙拉酱的鸡肉,又挑挑拣拣,找了点黄瓜片吃。
餐厅那边,同事已经开始拆饭后甜点,盛闻景听到他们叫自己名字,不知怎的,也没力气回应。
他用毯子捂住脸,半晌,忽地扯掉毯子,向浴室冲去。
“呕€€€€”
自喉管涌上来的异物,险些憋得盛闻景窒息,他单手扶着马桶边缘,努力捶打着胸膛,大颗大颗汗水顺着脖颈滑落,很快,前后胸便湿了一大块。
很久很久以前,盛闻景初次接受心理干预的时候,也曾日夜呕吐,吃进去的东西,没多久就会吐出来。为了吃药,他只能不断地进食,食量暴增的同时,精神类药物其中含有的激素,让他身材迅速膨胀。
盛闻景不愿再回忆,那段令他无比痛苦的治疗周期,但最近的种种征兆,毫不客气地揭开了,那片封尘多年的过往。
没有攻击性的精神疾病,对患者的内耗极大。白天穿插在人群中,他是个正常人,是具有严格逻辑思维能力的领导者。
一旦远离喧嚣,那份敏感脆弱,躯体化的可怖特征,便会完全将盛闻景包裹。
盛闻景想起身拿纸巾擦嘴,但人却仍旧趴在马桶边,保持弓身的状态,一动不动。
他好像又回到了,精神与肉体分离的状态,只能等待某一瞬间,精神回到肉体,然后像个没事人般,继续进行重复而枯燥的生活。
一小时后,盛闻景终于能进行简单的活动,他缓缓推开衔接着露天阳台的花房。这里每周都有人来打理,盛闻景不在的时候,也会有物业的员工上来浇水。
盛闻景经常能梦到,自己初次与顾堂见面的场景。
顾堂用书遮挡太阳,将书从脸前取下来的时候,盛闻景最先看到的,是他的双眼€€€€
深沉而平静。
如果再给盛闻景选择的机会,他想,他仍然会登上那个天台。
稍晚些的时候,乔莘打来电话,询问盛闻景的身体情况。
乔莘担忧道:“远程开药也不能真正缓解你的状况,不如先回家,和家人一起住,好歹起居方便点。”
“我不是小孩,如果真到了不能行动的地步,请个经验丰富的保姆,应该比被家人照顾更好些。”盛闻景并不赞同乔莘的提议,继续道:“也不是没有经历过重症,即使再难,也都熬过来了。”
“我不怕。”
乔莘那边沉默许久,道:“你想趁顾堂治疗的时候,毫不留情地拿着刀捅向顾氏,等待顾堂醒来后,你想如何面对他?”
“顾堂不可能永远站在天平的中央,他必须选择一头,必须做出决定。”盛闻景果断说。
当年的事故,就是顾堂犹豫的结局。
如果他不能立刻决定,那么,盛闻景就只能逼他选择。
“他想选择家庭,我也不怪他。”盛闻景捂着手机听筒,轻声。
刺骨的海风像一道道钢针,严丝合缝地插/进骨头缝。盛闻景不可控制地打了个寒颤,手肘放在栏杆边,仔细盯着远处,乌云密布的天际线。水卷起浮在海面的白色浮沫,反复拍打裸露在岩壁之下的礁石。
“……爱人没有血缘关系,比血亲容易放弃。乔莘,我没有退路可以走了。”
如果不是安平电视台这份契机,盛闻景也不会选择孤注一掷。
面对那些难以抵挡的特权,很多无法得到的公平,唯有声势浩大的舆论才可与之相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