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 第13章

哥们儿一副过来人的笑容:“正在追还是已经谈上了?”

盛席扉直觉是荒谬:“你怎么比我妈还惦记这点儿事?”

哥们儿“啧”他,“我不信还有什么能让一个男人在球场上对手机流连忘返。”

盛席扉回:“房子。”

“哦!那个法拉利帅哥!”

盛席扉笑了。见过一次后,秋辞在他哥们儿口中的代号就由“法拉利男”变为“法拉利帅哥”。

“过户好弄吗?顺利不?”

盛席扉嘴上说着“还行”,心里却觉得像断了什么东西。他和秋辞之间的房产交易像是中途断了,秋辞提过一嘴的投资人也像是中途断了。

哥们儿对他真实的经济状况有几分了解,追问:“‘还行’是几个意思?收到钱没有?”

“收到了,银行已经放款了。”所以问题就在这儿了,他是收到银行的通知才知道款已经放了,付款方反倒没有消息,还是他上赶着去问,才知道秋辞那边的贷款早就申下来了。

盛席扉开始检讨自己了,是不是因为人家随口提了一句“投资人”,就真把希望寄托在人家身上了?这种依赖心理可不好。

“那钥匙也交了呗?好家伙,你这是一朝回到解放前啊,又成无产一族了。”

盛席扉想起秋辞给他讲的“无产阶级”。

“钥匙还没给,他最近忙,一直约不上。”

“那你给人家送过去啊!人帅哥帮我们那么一大忙,你热情点儿好不好?”

盛席扉醍醐灌顶,这话说得有理啊!没道理钱都拿到了,钥匙还扣在自己手里。

他这样想着,手机就自动从兜里进到手上,他直接打了电话过去。只靠文字交流不妥,他想听对面的声音。

“喂?……”等了好久才接通,秋辞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疲惫。

“秋辞,我想问问你现在方不方便,我把钥匙给你送过去,这样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了随时都能过去整房子。你现在是在公司还是在家?”

电话里又静了一会儿,才听秋辞说:“我在医院。”

“你病了吗!”

“……不是我,是同事……”

盛席扉刚放下心来,就听秋辞又说:“是脑溢血……我能问问你吗,脑溢血什么情况下做手术比较好,什么情况下保守治疗比较好?”

盛席扉忙把自己知道的都讲给他听,秋辞那边听得认真,时不时“嗯”一声,像个乖学生。

“需要我过去一趟吗?”这句话是自己溜出来的,脑子跟上嘴,“正好把钥匙给你送过去。”这时大脑又调出一缕聪慧,“今天你车限号是吧?”

“是……”又静了几秒,“你要是有时间的话……”

“有时间,你把医院地址发给我吧,我出发的时候告诉你大概几点到。“

就像旧事重演,只不过是镜像的。

但也有些微不同。

当初盛席扉在医院时,秋辞在电话里问的是:“徐老师病了吗?”语气也并不怎么着急。这次盛席扉是问:“你病了吗?”听起来挺着急。盛席扉不会计较这些细节,他已经把双肩包甩到背上朝停车场跑去了。

但秋辞会想。他还想起自己曾经有一次在家里发高烧,意识到需要求助,却又不知道打给谁。后来想到可以叫救护车,可又不确定国内叫救护车是公费还是自费。如果是公费他就不想叫了。

他还没弄明白这个问题就晕倒了,倒下去时脸蹭到带装饰性花纹的墙,自己转醒后,第一感觉是脸上火辣辣地疼,一摸,手上沾了血。那次病好后就搬了家,找到现在这个墙壁干净的公寓。

盛席扉的房子还没刷墙,他要刷成平平的白墙。

手机收到盛席扉的消息,“有点儿堵车,四十分钟以后到。”

秋辞在心里回,“那你别来了。”但到底没发出去。

生病的是他上司,他们部门的大MD,从他做实习起就带着他,回国时把他也带了回来,是他的老师兼伯乐。

才三十多岁,家人亲戚全在外地,老婆比他还小几岁,刚生完孩子,平时看起来就像一个在校大学生,这会儿抱着小婴儿哭得快要瘫下去。秋辞扶着她,母子俩一起在他耳边哭。

医生奔出来,告诉他们病人的情况有变,是否做手术已不再是一个选择题,得立刻上手术台。

病人妻子把孩子就近塞进秋辞怀里,哆嗦着手签字。秋辞眼前几乎出现幻觉,仿佛看见那就是盛席扉的手。盛席扉和他说,自己当初在手术室外签字的时候手都在抖,这辈子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恐惧。秋辞抱着孩子就像抱一颗地雷,发现自己也在哆嗦,怕摔了孩子,忙绷紧身体。

“手术中”那三个字快盯出重影了,盛席扉给他打电话,稳健的嗓音把他从迷幻中拉出来:“我到脑外科了,你在哪儿?”

秋辞紧紧抓着手机,“手术室……”心悸似的一句话从胸口蹦出来,“……你快来!”

第23章 羞

盛席扉转进手术室前的通道后,一眼就看到秋辞,脸朝着他的方向,像是一直这样望着,有种等待的含义。而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像蓄了两汪水,流进他跑得发干的喉咙里,连带胸腔也跟着湿润起来。

他后来特地回忆过这个场景,也疑惑这是不是太像电影了?

其实当时旁边还有别的人,亮着灯的“手术中”三个字也比一张脸更醒目,但那时世界在光影上自动分了主次,眼睛也像镜头一样能重点攫取主角的面容。他逐渐走近就像镜头逐渐前推,其余都成了背景。

秋辞看见他后立刻就站起来,盛席扉大步奔至他面前,又猛地停住脚,似有疑惑地眨眼环顾:浅色的墙壁、浅蓝色的门、金属的座椅、一个抱小孩的女人和一个六神无主的年轻人,再加一个秋辞,这才是眼睛能够看到的。也是这会儿才突然听见孩子的哭声,而不是刚才如旷野般寂静,才发觉原来灯光这么明亮,而不是刚才如晨曦般柔和。

这一个恍神像是不小心错跑进了平行宇宙,这会儿又跑回来。欢迎回到真实世界。

真实世界的秋辞眼睛里没有水,看起来也不像电话里那么慌。他冷静地向盛席扉介绍身边的两人,这是病人的妻子,这是同组的实习生,和他一样都是过来帮忙的;病人还在手术中,是微创手术,不知道要多久。

盛席扉问病人进去多久了,秋辞替病人家属回答。盛席扉又说,微创手术时间不会太长,风险也小很多,让他们不要担心,应该很快就能出来了。

他如此精通,让秋辞抿紧了嘴唇直勾勾看着他。

盛席扉心头一颤,原来刚才没有看错,他的眼珠看起来确实像是沾了水,可是刚才离得那么远,自己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后来病人的朋友和同城的远亲也赶来了,孩子的保姆也放弃假期过来了,病人躺在手术室里,相关费用早已缴清。盛席扉感觉自己有点儿多余过来了,但秋辞看起来却像是承了他巨大的人情,对他说:“谢谢你。”

手术室的大门打开,一群人赶紧围上去,簇拥着病床转移。盛席扉再次感觉自己多余,回头去找,看到秋辞站得比自己还远。他忽然意识到,秋辞似乎总是一副局外人的模样站在人群之外,只有别人需要他时他才上前。

盛席扉回手捞起秋辞的臂弯,拉着他跟上被簇拥的病床。这次电梯肯定是装不下了,盛席扉替他对里面的人说:“我们坐旁边的电梯。”

里面的人都忙着看昏迷的病人,忙着问医生话,没人顾上理他们。电梯门渐渐合上,像拉上帷幕,留下秋辞和盛席扉两个落单的替补演员。

盛席扉看着秋辞,等他指令,但秋辞总像是魂不守舍,他便继续拉着秋辞的小臂,带他进到旁边专给病人家属使用的小电梯里,又在电梯里的指示牌里找到重症室的楼层。

楼梯运行起来后,盛席扉安慰他:“你同事那么年轻,出血位置也不算凶险,能恢复得很好的。”

秋辞轻轻地点了点头,过了半晌,眉头轻颤,“他才三十六岁,只比我大十岁。怎么可能呢?”

盛席扉低头看他,这次留意到他脸色苍白,额角有细汗,不由对他的健康也产生担忧,差点要开口劝他以后工作别那么拼命了,但还好忍住了。

秋辞给跟过来的实习生打电话,问清楚他们的位置,和盛席扉一起过去。病人已经进到重症室了,他们听病人的朋友复述了一遍医生的话,整体算是乐观。

也许是因为亲朋都来了,孩子也有人照料,病人妻子逐渐平静下来,对秋辞表达感谢,请他回去休息。

这么一堆人在走廊确实显得挤了,秋辞没有多客气,只说:“Micheal醒了请一定要通知我。”

他和盛席扉两人一起往外走,电梯被占用了,半天也不来。“走楼梯吧。”盛席扉建议,秋辞对于他的建议总是很听话,“好。”

消防通道里有浓郁的烟味儿,但他们谁都没有责备有人在这里偷偷吸烟。从医院里出来,盛席扉从双肩包里拿出一包烟,问秋辞:“抽吗?”

秋辞用食指和拇指从里面捏出一根,再放到食指和中指间夹住。

盛席扉笑起来:“一看你就不常抽。”

秋辞垂眸把烟送至唇间含着,忍不住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又立刻落下去盯住烟。

盛席扉掏出打火机打火,感觉出风大,拉着秋辞的胳膊把他带到背风的地方。

秋辞穿了一件长款大衣,盛席扉觉得他穿这衣服很显风度,而且看着就暖和,但他一定太忧心了,在医院里忘了脱,他们一起坐电梯时就发现他在出汗。

“你脑门上有汗,吹风容易感冒。”盛席扉说。

秋辞犹犹豫豫地抬头看他,指间的烟也犹犹豫豫地停在唇前。盛席扉看着他,突然想起来,从拿烟的那个兜里拿出一小包纸巾,“都忘了,其实我带纸了。”

秋辞两根手指夹着烟,嘴唇微微张着,不知是要说话还是要含烟。盛席扉揣测的视线从他的嘴唇移到烟上,看到过滤嘴的表面有被含过的水迹。

秋辞望上来的视线倏然落下去了,像刚从他手里抽走一支烟那样地抽出一张纸巾,抖开,在额头上摁了几下,又略微侧过身去,扬起下巴擦了擦喉咙那里。

盛席扉看着他的手,以为他还要伸进衬衣领里擦更里面。秋辞的衬衣领总是干净平整。但那只看起来很像画画的但其实是弹琴的手只在领口停顿了一下,就绕到后面去了,微垂着头擦了擦颈后。

秋辞将纸巾攥进手里,转过身来。盛席扉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人家看,突然明白秋辞刚才为什么侧过身去。

他心虚似的心慌,觉得自己没有礼貌,又想那句话:“秋辞斯文。”还有另一句:“Avery是gay。”或者,“Avery可能是gay。”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盛席扉并不是那种认为沉默就是尴尬的人,但此时这种无声让他越发心慌。

还好秋辞不再看他,垂着眼帘把烟重新含在唇间,略微斜身凑近了些。

盛席扉忙抬起手,一只手护着,另一只手搓动打火机。手指肚竟然打滑了,第一下没打出火,只溅出一簇火星,第二下才蹿起火苗,在风里颤抖地舔上秋辞含着的烟。

火苗在风里抖动,烟头亮起火光,秋辞立刻便转过身去。

盛席扉见他夹烟的姿势不像老烟民,吸气吐气的神态却显出沉醉:深深一口吸进去,半晌才吐出一团烟来。又担忧他的健康了,觉得他抽烟一定是过肺了。

秋辞低头吸了几口,才看过来,见他只是站着,有些意外地问:“你不抽吗?”

盛席扉笑笑,“不抽了,你看这事儿挺逗的,每次从医院出来都想抽烟,但也是从医院出来才想要戒烟戒酒,想起健康有多可贵。”说完他就在心里骂自己蠢了,好像刚才敬烟是要故意害人家。

秋辞也是没有料到他这么口拙,愣了一瞬后忍不住地笑起来,指间的烟在唇畔轻晃:“其实我不常抽。”

看出来了,盛席扉心想,“但是我看你吸得特别深,那样伤肺,你试试只在口腔里停一下就吐出来呢?”

“……嗯。”秋辞依然很听话的,下一口吸进去后刻意留在嘴里,却不受控制地往喉咙里滑,就呛着了。他拼命咳嗽,盛席扉忙拍他后背,拍了一下秋辞就赶紧躲开,一边咳一边拼命摆手,在咳嗽的间隙里艰难地说:“别拍……”

盛席扉无措地站着,见他咳出眼泪,忙又掏出纸巾来,拎出一张等待。

秋辞的咳嗽渐渐平息,接过纸巾,气喘地擦眼睛,擦了几下,抬头看盛席扉。眼睛咳得红红的,鼻尖咳得红红的,嘴唇也咳得红红的,让声音听起来也像是红红的了,“咳嗽的时候不能拍,越拍越难受。”

盛席扉抱歉地挠了下头,“哦……我是前阵子给我爸拍痰拍习惯了。”

秋辞无奈地看着他,却忍不住笑了。盛席扉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他没察觉是秋辞把他惯成这样的,直接从秋辞手里拿过烟,走到垃圾桶前按灭了,扔进去。秋辞的视线跟着他,见他歪了下脑袋,有些天真的动作,皱起的眉头也像是小孩子式的小小烦恼。

他回到秋辞身边,向秋辞摊开一只手:“傻了我,还得跑一趟。”

秋辞觉得是自己傻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低头傻乎乎地看他的掌心脉路分明的掌纹,发现和自己细碎的掌纹完全不同。

掌变成拳,拳头里又弹出一根食指,指指他没夹烟的那只手。秋辞呆呆地把自己的手抬起来,也是只拳,这才想起拳头里握了团纸巾。

大手又摊成掌,在他的拳下颠了颠。秋辞像玩儿石头剪子布输了,愿赌服输般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到那只手上。

盛席扉收拢五指,把纸团握住,秋辞心里扑腾了一下,这是他擦过汗的。

突然想起小时候被要求读《红楼梦》,好像是在初一,要不就是初二。他在那方面晚熟得厉害,宝玉初试云雨情都没读出什么,却唯独在看到宝玉用湘云用过的洗脸水洗脸那段时莫名害羞起来。到现在都记得那种脸上突然发起热,心脏也“砰砰”跳得冲击耳膜,好像偷偷做了天大的坏事。

那时他不懂自己为什会害羞,也不敢问家长。时隔十几年,这会儿懂了。

盛席扉迈着大步第二次走向垃圾桶,秋辞把风衣的领子竖起来,把脸藏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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