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席扉因为他把从老家去北京称为“回去”而第二次为他难过。“我想下午再走……我在我爸这里。”
他的话提醒了秋辞,电话那头的声音一下子踌躇起来,还混杂了些尴尬,“我不打算去我爸爸那边了,反正他这会儿也不在家……”
两人分别陷入犹豫不决中。
盛席扉挺长时间没回家了,融资前后杂事太多是一个原因,现在还必须得承认,秋辞是更大的原因。他早晨等他妈去学校以后才过来的,爷俩连一顿饭都还没一起吃,实在没法现在就走。可他又实在不想让秋辞一个人先走。
护工阿姨正在一旁洗菜,热情地问:“你朋友吗?叫他一起过来吃啊?”
盛席扉心弦被撩动了一下,举着手机又去看自己父亲。他父亲正在和面,冲他连连点头。
盛席扉笑起来,对电话里说:“要不你上我爸这儿来吧,在这儿吃完中午饭再走。”他自己都没发现,他这会儿对着手机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温柔:“我们打算包饺子,猪肉白菜的,你要是过来,我就再添个三鲜馅的。我爸跟阿姨都不爱吃海鲜,咱俩吃。你不是一直想学擀皮嘛,阿姨干活可利索了,擀皮特快,咱俩都跟着学学。”
秋辞明显心动了,不知是因为三鲜馅,还是因为能学擀饺子皮,还是因为盛席扉,“但是……”
盛席扉看眼阿姨和父亲,又笑着垂下眼,说:“哪那么多但是。我把地址发给你,然后我去买虾,你就自己过来,行吗?”
秋辞想的真多,“那要是我先到了你还没到的话€€€€”
盛席扉也嫌他想的多,“哎呦”一声,“你可真缜密。放心啊,肯定是我先回来,菜市场就在旁边,我爸住得离你那儿远,路上得开二十多分钟呢。你要是害臊的话,到了先给我打电话,我下楼接你。”
秋辞在那边真让他说害臊了,小声“嗯”了一声。
两人挂了电话,阿姨说:“虾不用买,家里有,冻着的,你爸在菜市场看见好的,特地给你留的。”
盛席扉说:“冻的不好吃,我去买新鲜的。”
阿姨嗔怪道:“冻的不一定不好。那是你爸在菜市场看见特别新鲜的虾,特地买回来给你留着的。再说了,是要做馅的,那虾剁碎了再调上味儿,你能吃出区别?”
盛席扉心想,秋辞真能吃出来。但他觉出心虚了,笑着挠了下脑袋,装作无事地应了一声,给秋辞发过地址去,然后继续剁肉。
盛席扉父亲的手脚不灵便了,和面的动作很不协调。但他性情和顺,不跟自己较劲,也不跟面团较劲,就那么慢条斯理地一下一下地来。
阿姨去院里割韭菜了,盛席扉的父亲自己种的。阿姨每回见盛席扉都要同他夸赞他父亲又有文化又会生活。
盛席扉的父亲一边和面一边问儿子:“最近有没有认识什么女孩子啊?”
盛席扉“咣咣”剁肉的声音陡然一停,以为是哪里露出马脚,但立刻意识到,只是他爸也开始着急他的终身大事了。
盛席扉谑笑地问:“爸,先别说我啊,你和张阿姨是什么情况?”
老父亲的脸色顿时肃正起来,但脑溢血在他面部留下痕迹,肃正得有些艰难:“别胡说!”又担心地看眼门外,“一会儿当着你张阿姨的面儿可不能说这个。”
盛席扉解了危机,笑嘻嘻地说:“知道,我又不傻。”又忍不住问:“真没有?”
老父亲拧着眉使劲儿摇头,只让他别胡说。
盛席扉一时也说不清是该失望还是该轻松。
他是在爸妈离婚后才学着以另一种眼光去看自己已然不再年轻的父亲母亲,不是子女亲切仰望双亲的视角,而是更加客观的视角。
他看到父亲和母亲各自的优点与缺点,看到他们在那场漫长的婚姻中各自的功过与得失,之后便产生一些假设,比如,如果自己父亲早点萌生离婚的念头,或者,如果是张阿姨和自己父亲过日子。
他刚刚不是胡乱问的,他觉得同样离异的张阿姨对自己父亲有好感。
“爸,你要是……反正,不管你有什么想法,我都支持……”
老父亲揉了几下面,问:“你妈让你问的?”
“不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就是希望你能过得舒心。”
老父亲停下揉面的动作,发了会儿怔,“其实觉得挺对不起你妈的……”
盛席扉心里一酸,“爸,你别这么说。”
“你真没为我跟你妈的事怪过我?”
盛席扉坚定地点头,“我希望你们两个……”脑子里忽然闪过秋辞的模样,“希望你们两个都能过得快乐。”
快乐。这个词让一个年过五旬的温厚男人难为情地笑了,“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我怎么过都行。可你妈那性格……她那人喜欢热闹,可又爱跟人呛呛,老挑人毛病,这也看不顺眼,那也看不顺眼,脾气还不好,你说谁愿跟她过日子?以后想找后老伴儿都难。我就怕她以后万一要是也摔着个胳膊腿的,想请个保姆护工都请不着,人家都受不了她的脾气,你说那她后半辈子可怎么办?我一想都替她愁得慌。别的不说,这以后都是给你添负担啊。”
盛席扉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干巴巴地说:“没事儿,我孝顺你们不是应该的吗?”
盛席扉的父亲忧愁地叹了口气,低头揉了会儿面,冷不丁来了一句:“我要是知道我后来能恢复得这么顺利,就不跟你妈离了。”
盛席扉忙问:“为什么?”
他爸却又像从前那样不爱说话了。
爷俩闷头干了会儿活,盛席扉终于忍不住问:“爸,你跟我妈是怎么好上的?”他妈常说这事,说他爸对她是一见钟情,没了她活不了那种,他从前都是当趣事听听,从没往心里去过。
“就是你妈说的,同事介绍。”
“真有一见钟情?”
盛席扉的父亲轻笑了一下,像是笑自己年少轻狂,又像是笑岁月一去不复返,“是一见钟情。”看见自己儿子不可思议的眼神,他脸上挂起淡淡的微笑述说往事:“你妈年轻的时候漂亮,好多人想追她,都被她赶跑了。你妈看上我是大学生,又是事业单位,她之前没机会上大学,就想找有学历的。”
后面的事情不用再讲了,盛席扉都在他妈的唠叨和数落声中都知道了,后来大学文凭变得不值钱,而他爸不善逢迎,在事业单位里受排挤,级别和职称都升不上去,于是招致不满。那些曾经吸引徐东霞的优点,比如喜欢读书看报、养花养草,都成了不务正业,好脾气变成没出息,甚至连长相英俊都成了徒有其表、容易招人嫉妒。
有一件事盛席扉最不明白,“你一直觉得我妈脾气不好,为什么不说啊?为什么非得等到……才说?”
老父亲长长地喟叹了一声,“我老觉得,当初追你妈的人那么多,有一个还是大款,做买卖的,当时就已经开上汽车了……我就觉得,你妈当初要是没看上我,找个比我有本事的,比跟我过日子舒坦多了。而且她是急性子,我是慢性子,我就一直觉得让着她点儿也是应该,没准让一让,她脾气就能慢慢变好。”
结果却似乎是越来越遭。
盛席扉的父亲显然也想到这个,忽苍凉地哀叹了一声:“稀里糊涂的,两个人的多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盛席扉用菜刀把剁好的肉泥铲起来,又铺回去,重复这无意义的动作。父子俩从来没聊过这些话题。
“儿子,不管你以后找什么样的,千万得想好了,漂不漂亮、赚钱多不多,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人的性格合不合适。一定得找投脾气的,能互相欣赏的。不是欣赏你长得帅、个子高、是名牌大学毕业这些,是真的欣赏你这个人,能有共同语言、互相理解。你看我跟你妈,我一开始也爱她长得漂亮、爱说话,她一开始也爱我长得精神、学历高,但实际后来过日子的时候才发现,其实我喜欢的东西她都烦,她平时唠叨的那些我也不爱听,这日子就越过越心烦,看对方也是越看越心烦。”
“我知道你妈一直催你赶紧找,你别听她的,终身大事不能凑合。一开始是小凑合,以后就是大凑合,凑合在一起容易,过后想修正比登天还难。你爸跟你妈就是犯了这种难以修正的错误,多半辈子都搭进去了。我就盼着你千万别像我这样。你们这一代比我们那代人聪明、懂得多,你就弄清楚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一定要找自己真心喜欢的,别跟你爸爸似的,到了老了、以为自己要死了才后悔,这就晚了。”
盛席扉眼底又辣又酸,问:“那年轻的时候怎么能知道老了以后会不会后悔?两个人总有合适的地方,也有不合适的地方,怎么能知道那些合适的地方以后一辈子都合适,不合适的地方最终能跨过去,而不是一直挡在前面。”
盛席扉的父亲被一下子问住了。
问问题的人也怔忡起来了,手里拿着刀,却斩不断心里的丝丝缕缕。无数心事像水草一样疯长,把心情的水平面都拱高了。
“爸,我觉得我已经找着想跟他过一辈子的人了。”
父亲带着脑溢血后遗症的五官喜悦地看过来。
下一句本来已经等在唇边,这时忽然战栗起来,缩回去,换成谎言:“工作上认识的……人家对我好像没那个意思。”说完又发现好像不完全是谎话。
他父亲不习惯刨根问底地追问,只高兴地说:“没事,慢慢来,你们年轻人就爱着急……先别着急想什么一辈子,就先相处着,多了解了解对方为人。”
盛席扉“嗯”了一声,闷头把肉馅收进容器里。这时他手机又响了,忙擦下手去摸兜,眼睛下意识看向旁边,见父亲仍用那种殷切的喜悦的眼神望着自己,心里感到一股罪恶。
第85章 平静的家庭生活
盛席扉出去接秋辞。
秋辞把车停在楼下,下车后,又弯腰进车里抱了盆绿植出来。这绿植看起来是灌木那一类,小树似的挡住他的脸,盛席扉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到秋辞在植物后面歪着脑袋看脚下,谨慎地迈着步子,不由笑起来。
“这是什么?沉不沉?”他问着话,手已经伸过去,想把这东西接过来。
秋辞躲开他的手,继续以慎重的姿势端着花盆,生怕碰到枝叶,“茉莉,送给你爸爸的。”
两人并排往楼里走,盛席扉发现花枝上挂了张卡片,捏起来看一眼,还写了字:“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秋辞。”
“你写的?”
“是呀。”
秋辞的字也漂亮极了,让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感慨一声:“你也太讲究了。”
“总不能空手来嘛,那不成来要饭吃了。”
“嗯?那你上我那儿吃饭怎么不带礼物?”
秋辞在茉莉后面没不吱声,盛席扉往后仰了下身子,绕过茉莉看他一眼,发现他在笑,然后才发现自己也在笑;就像刚刚一见到他,也是先觉出他心情不错,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那些心事也不见了。那些因秋辞而起的心事,也因看见秋辞而瞬间消散。
盛席扉带着秋辞进到自己父亲家里,竟有些紧张,生怕父亲再问有关“喜欢的人”的事。
幸好没有。父亲不爱说话。他还记得秋辞,却一句没提徐东霞,只对秋辞带来的茉莉赞不绝口,完全掩饰不住喜欢,让他口中那几句客气推辞的话显得有些笨拙。盛席扉在心里感谢秋辞说话大方,为他父亲化解了不善言辞的尴尬。
阿姨是最忙的,热情地端水端茶,还把遥控器放到秋辞跟前,让他坐沙发上看电视。
秋辞悄悄给盛席扉使眼色,盛席扉立马会意,跟阿姨说不要把秋辞当客人,秋辞是真过来学包饺子的,不是假客气。
“什么假客气,你看你这孩子又乱用词。”阿姨被他的语气逗得笑个不停,秋辞也跟着笑,还在阿姨看不到的地方眼波流转地看他一眼,用眼神取笑他过分讨人喜欢。
盛席扉不好意思了,低头挠了下鬓角,检讨自己在秋辞面前是不是太有表现欲,太油嘴滑舌。可检讨完,继续如此。
这里是租的房子,面积小,厨房里挤不开这么多人,他们就把包饺子的东西搬到客厅的茶几上,有的坐沙发,有的坐椅子,围坐一圈边看电视边包饺子。
白菜猪肉馅已经调好了,是盛席扉的父亲调的,阿姨说盛席扉的父亲调馅是一绝。三鲜馅盛席扉要自己调,并称自己调三鲜馅也是一绝。阿姨对此持怀疑态度,秋辞则暗笑,知道他不是吹牛。
盛席扉搅馅的时候握着筷子按一个方向搅拌,看着真卖力气,肱二头肌都鼓起来了。秋辞又悄悄用眼神取笑他。盛席扉这会儿脸皮厚了,搅完馅后把短袖一撸,弯起胳膊做出一个标准的炫耀肌肉的动作,冲秋辞得意地扬眉。
阿姨一边揉面一边夸他:“席扉在外面是独当一面的大老板,回了家就跟小孩儿似的,多好。”
阿姨这么正经地夸,倒让他不好意思起来,脸上没绷住又红了。这时秋辞发现自己这半天也总在笑。
他们两个年轻人不会擀饺子皮,盛席扉的父亲手不利落了,也不能擀皮,阿姨一个人擀皮供他们三个还有余。
每当饺子皮有了富余,两个年轻人便要尝试一把。盛席扉毕竟从小总见自己爸妈包饺子,理论相对丰富;但秋辞很早就自己给自己做饭了,实践经验更丰富。
秋辞先学会了,虽然慢,但都是圆的,并且中间厚,边缘薄。两人又偷偷互递眼色,以后再想包饺子就不用买外面的饺子皮了,太厚,他俩都爱吃薄皮大馅的。
包完百十个,阿姨和盛席扉端着饺子去厨房煮,过了一会儿盛席扉出来了,看见秋辞和自己父亲有说有笑,不禁大感好奇,过去问他们在说什么。
盛席扉的父亲指着放饺子的盖帘问他:“你猜猜这是用什么做的?”
盛席扉想了想,说:“玉米杆?”
秋辞面露惊奇,一旁盛席扉的父亲则笑着点头,“玉米秸也行,不过我们用的这几个是高粱秸做的,你张阿姨从老家带过来的。”
秋辞颇有些天真地发问:“‘jie’是哪个字?是‘杆’的意思吗?”盛席扉的父亲耐心为他答疑,就像曾经在视频里教他怎样救活干枯的植物那样。
教的人认真,听的人也认真,盛席扉在一旁看着他们,心里竟产生一种幸福的感觉。
这时父亲也想起那两盆花,问秋辞:“我听席扉说那两盆都救活了?”
秋辞下意识看了盛席扉一眼,笑着回:“都救活了,就是下半截都秃了,只有上半部分有叶子,有点儿不好看。”但马上又补充,“不过我不嫌它们,它们都结花苞了。”
盛席扉张了下嘴又闭上,像是把什么话吞进肚里。秋辞趁盛席扉父亲低头包饺子时用眼神询问,盛席扉用嘴型回答:“开了一朵了。”秋辞再次面露惊奇,最近都是盛席扉给浇水器灌水,他都忘了去看了。
这时盛席扉想起他刚才那惊奇的表情,问他爸:“刚才秋辞猜这盖帘什么做的?”
秋辞顿时激动起来,甚至在盛席扉父亲面前挥舞起胳膊,“别说,叔叔,别告诉他。”
盛席扉更来劲了,连连追问。他父亲是真宽厚,秋辞不想让他说就真不说,可转头秋辞禁不住盛席扉磨,自己坦白了:“我刚糊涂了,猜是……”露出害羞又觉得好笑的表情,“甘蔗。”
张阿姨端着煮好的饺子出来,看见三个人都在笑,就像盛席扉刚刚那样,笑着问他们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