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 第58章

他套上浴袍走出卧室,客厅里亮着一盏小台灯,席扉站在阳台上,面向窗外,手里夹着一根点着的烟,橙黄的微光在他手畔跳动。

席扉在看外面亮灯的那几扇窗户吗?在想他们为什么也不睡觉?还是在想他们的家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难题?

凌晨四点醒来最为难,尤其前一晚睡得比较晚,让人难以决定是干脆起床还是躺回去再努力一把。

秋辞此时从席扉的背影里看出一丝萧索之意。席扉应该一觉好眠到天亮,每次醒来都是精神抖索的新的一天,而不是和自己一样,总在本该沉睡的时间因为各种莫名的原因醒来,然后第二天被闹铃吓醒。

他忽然又想到自己睡觉那么轻,席扉起来都没有吵到自己。他自己平时失眠的时候,不管多难熬也尽量不吵到席扉。

这一瞬间,秋辞心里陡然生出这样一个念头:“好像没有那么恨了。”他摸上自己胸口,仔细感受,觉得神奇极了,竟然真的没有那么恨了。

席扉转过头来,惊讶地发现他站在那儿,像是做坏事被抓到一样,羞愧地左右找摁烟的地方,没找到,举高了手里的烟,说:“我没抽,就是点着。”

秋辞走过去,把头靠在他肩上,就着他的手吸了口烟,吐出一个规整的环形烟圈。

席扉更惊讶了,“你还会这个?”

秋辞又给他表演了一次,笑着说:“你不能学这个,你在戒烟。”

也许抽烟、喝酒、熬夜、纹身、穿孔……都是自毁的,就像小死一回。只有“死”才能验证“活”。

他问席扉的那个问题,毁掉生活的通常是行为麻木的惯性还是一念之间,是生活本身的无聊还是其无常。

席扉的回答是疑惑地眨了眨眼。

席扉是用“活着”去验证“活”。

同居的另一个好处是失眠的时候,如果对方睡得香,就借你几只瞌睡虫;如果对方也失眠,就正好做个伴。

……席扉的那双眼睛不再是星星,而是跳动的萤火虫。

他看着席扉的眼睛,就不会相信情感只是荷尔蒙,意识只是神经元之间的电流。看着席扉的眼睛,就会相信人有灵魂。

他在席扉的眼睛里看到一个浩瀚而温暖的精神世界,还有两个小小的自己躺在那个美好世界里。

第二天,席扉去办公室处理了一些工作,秋辞也请了假,两人一起回了老家。席扉把办公室里那台性能更好的笔记本都带出来了,这将是一场持久战。

第98章 秋辞出柜2/2

秋辞先去了妈妈和刘老师的那个家,为徐老师半夜摁响门铃在家里哭闹一番的事向刘老师赔礼道歉,然后又和妈妈一起去了事先订好的酒店包间与爸爸汇合,向两人承认自己确实“旧病重犯”。

这期间爸爸妈妈一直在吵,就像小时候一样,两人一见面就如被摁下按钮,瞬间从外人眼中知书达理的体面人变成两个火药桶。两名优秀语文教师吵起架来并不比其他夫妻更有文采,最经典的招数仍是指责对方不会教育孩子。

秋辞如犯罪证物一般,以“失败品”的身份站在一旁听他们互相指责:“都是因为你,秋辞才变成这样!”

他恍惚觉得爸爸妈妈的相见导致时间倒流,使他又回到那个已经没有了的小家。

他又抽离了,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曾经的一家三口,终于想明白,原来那个家回不去便回不去罢。

他没打招呼就离开了,像戏演一半突然罢演的配角。两个主角甚至没有立刻发现他离开了。

秋辞慢慢往楼下走,思维掉到红绿灯坏了的十字路口中央,回忆四面八方地涌过来,在他身上发生连环大碰撞。

他走到酒店大厅,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席扉没想到他是走消防通道下来的,所以是面朝着电梯的方向。秋辞看见他的背影,心里瞬间安定下来,眼眶也不禁有些发酸。

他朝席扉走过去,还有几米远时,席扉就转过头,同时露出预想被验证的那种笑容。

秋辞也笑了,问他:“你能听出是我吗?”

席扉后知后觉地挑了下眉,这才明白自己刚才为何会转头,又为何会高兴。

于是秋辞给他讲自己小时候也能听出爸爸妈妈的声音。

“我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自己写字、画画、看书,有时候也用录音机听故事、听音乐。但是不管干什么,我总会留一部分听力给门外,每次只要门外有一点儿动静,我就会停下来,竖起耳朵听。我们家当时住二楼,我能从单元门响起的那一瞬就判断出是不是爸爸妈妈,还有上楼的脚步声、拿钥匙的声音、开门的声音,我都能听出来。爸爸妈妈的脚步声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他们两人的钥匙声和开门声也是不一样的。”

“我小时候一直以为这是五六岁时候的记忆,后来出国前我整理自己的东西,发现一盘磁带,是我自己录的……我对录这盘磁带有印象,我自己把一盘已经用过很多次的磁带放进收音机、洗掉之前录过的内容,再摁下录音键,自己给自己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唱到一半,我高兴地大喊一声‘妈妈’,然后是妈妈的声音,问我在干什么,我特别高兴地对她说,我在唱歌,《世上只有妈妈好》,录下来了,想让她也听一听。”

“这些声音都录进那盘磁带里了。我一直一直都以为这是我五六岁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因为我记得那么清楚。但是那天我看到磁带盒上写着€€€€秋辞唱《世上只有妈妈好》,还有一个日期,是我两岁的时候。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可怜啊。一件我常常拿出来回忆的美好的事,竟然是发生在我两岁的时候,一下子就变成可怜。”

“我一直为自己记事早沾沾自喜,以为是自己聪明。但是后来我发现很多聪明人并不记得三岁以前的事€€€€包括你,我也问过你,你还记得吗?€€€€我就明白很有可能又是我自己出了问题。”

“你以前问我为什么对各种知识都充满好奇心。其实不是好奇心。好奇心是不功利的,而我去了解那些事、去看那些书,是有目的的。因为我总是有很多疑问,却无人可问。”

“我去翻书、去学,才知道遗忘也是人类的能力。因为三岁五岁以前的事情不重要,学会技能就可以忘掉了,需要让大脑腾出空间给更重要的事情。那会儿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难怪别人不会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伤神,而我连一两句话都记得一清二楚。果然又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没有遗忘的能力。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在等自己变老,不只是因为荷尔蒙,也因为记忆力。我希望自己能尽快长到记忆力衰退的年纪,就能把那些事都忘掉。”

“刚刚下楼的时候我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我不愿让你陪我一起见他们。我才发现,原来我知道自己在他们面前是可怜的,我怕被你看见那种没有自尊的样子,太丢脸了。我也怕你跟他们一样,见我容易让步就真当我没有自尊,也那样无所顾虑地对我。但是刚刚我看见你,就明白我又想多了,我觉得你永远都不会那么对我。”

席扉说:“永远都不会。”

酒店大堂里来往的人都在看这两个执着手相对而哭的男人。

“刚才我只看到你一点点的背影,我就认出你了,就像你认出我一样快,就像我小时候认出爸爸妈妈的脚步声那么快。我现在又有了一个新的假设,可能别人不是因为先遗忘了,才有空间放新东西,而是因为有新东西需要放,所以大脑才腾地方。我觉得我以后会有很多很多值得记住的新东西放进记忆区€€€€现在已经有很多了,我记得和你一起开车去郊外兜风、和你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和你聊天、和你做a,那些在我脑子里待了十几二十年的旧东西已经变得越来越不重要。我觉得不用非得等到变老了,会有那么一天,我能把它们全都忘掉。”

这时秋辞的爸爸妈妈过来了。秋辞的爸爸显得怒气冲冲,以一副看伤风败俗之景的眼神怒瞪着他们。

席扉小小地打了个抖,抹干净眼泪,站到秋辞前面,挡住他。

秋辞爸爸拽着他胳膊用力拉了一下,想让他离秋辞远一点。席扉一动没动。

秋辞的妈妈也过来了,她更要面子些,着急地小声说:“有事去包间说!在这里闹什么,别人都看我们!”

秋辞从席扉身后走出来,冲他们摇摇头,说自己不想上去了。

秋辞的爸爸因他这句话变得更加生气,伸出食指在两人面前狠狠点了几下,甩手离开了。

秋辞的妈妈看见儿子满脸都是泪,眼睛都哭红了,终于感到于心不忍,问他:“真的改不了吗?不是都好了十多年了吗?怎么突然又犯了?”

“一直都没好。之前没谈恋爱是因为还没遇见席扉。”

秋辞说完,席扉紧紧抓住他的手。

秋辞妈妈着急地打开他们的手,两人没防备,被打散了,马上又握到一块儿。

“妈妈,你别管我了,以后我不让徐老师去闹还不行吗?有席扉呢,他管得住徐老师。”

秋辞妈妈忧郁地问他:“不能换别人吗?是谁都比€€€€”她看眼席扉,对外人体面的习惯上来了,把后半句不得体的话咽回去,继续道:“都是一个家属院的,单位还挨着……”

秋辞说:“不能。只能是席扉。”

妈妈也被气走了。

他们两个想着包厢都订了位,不去吃饭不礼貌,便又回去了。

等菜的时候,秋辞问席扉:“我爸爸有那么吓人吗?”

席扉说:“我才想起来,你爸是我高中那会儿的教导主任啊!以前老看见他在走廊里晃悠,看哪个班没好好上自习……几个校领导数他长得凶!我以前当班长的时候还被他训过呢,因为我班会课给同学们放电影,我们老班儿都没说什么!”

秋辞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眼里又有泪花,问他:“你吃过脆皮鲜奶吗?”

席扉听他讲那是什么吃食,听完了有点儿意外,“你爱吃那个?”不是秋辞平时的口味。

“我妈妈给我妹妹们买过,我就也想吃。”

席扉豪迈地一挥手:“想吃就吃!等回家我给你做!”

第99章 席扉出柜

秋辞把自己比喻为笔记本里写坏的第一页。新买来的笔记本,越认真下笔就越不能容忍这一页上出现错字;如果写错,就整页撕掉,把缝线处的残纸都抠得干干净净,让第二页看起来就像第一页才好。

被抛弃的第一页从笔记本里飞出来,倒也自由。

可席扉是徐东霞唯一的一页。

他是唯一的内页,徐东霞是他被用脐带当缝线、用血肉当胶水、死生都会连在一起的封皮。

吃完饭,两人开车到了教职工家属院,泊到路边。席扉让秋辞回酒店歇着,自己故作潇洒地与之挥手作别,可一转过身,他脸的的笑就绷断了,嘴里都跟着变苦。他冲着秋辞笑时,同时看到母亲哭泣的脸。他为母亲的哭泣感到心疼时,同时听见秋辞那些字字泣血的独白。

“席扉!”秋辞在后面喊他。

席扉转过头来,想起还要笑,及时拧出一个笑脸。

秋辞跑过来,碍于周围时而经过的行人,没有真正跑到席扉跟前,而是隔了几步,眼睛看着席扉,摸了摸自己的脸,席扉脸上的假笑便去掉了,秋辞又挺了下背,席扉佝偻的身体便重新挺直了。

秋辞一只手举到耳边,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动作。席扉眼里浮出真的笑意,回他一个打电话的动作。

傍晚,秋辞真接到席扉的电话。席扉的声音听起来正极力克制着高兴:“我妈说,她想跟你当面道个歉……再说说咱俩的事儿。”

秋辞的本能是不想去,他不在乎徐东霞是不是要道歉,他不在乎。席扉也说他要是不想去就不去。但秋辞发现自己在这抗拒的本能以外还有一层本能,就是想和席扉一起努力。

他走进小区,正是饭点儿,一些教职工拎着新买的菜走在小区里,让他想起自己曾满心不耐烦地走在这里,被太阳烘得满身热汗,一抬头就看见徐东霞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挎了一兜青菜,慢慢地朝他走来。

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是席扉开的门,眼里压抑着雀跃,还冲他眨眼睛,意思是说,没想到这么容易,他妈妈果然是讲道理的人。

这时秋辞都快信了,以为徐东霞对席扉的爱能超过其他一切。原来他内心也是这样盼望的。

可他一进屋,就看见徐东霞怨毒地站在那里,恶狠狠地瞪着他,紧接着就朝他跪下来,一边磕头一边朝他哭喊,说冤有头债有主,求他放过席扉,有什么恨都冲她来。

席扉痴傻了,笨笨地左转头,去看发疯的母亲,又笨笨地右转头,去看面色平静像是早猜到一切但呼吸依然逐渐紧张的秋辞。

秋辞像是感到空气污浊似的隐忍地吸了一口气,在徐东霞刺耳的哭号声碰了碰席扉的胳膊,低声说:“我先走了。”

席扉紧紧抓着他的手不让他走,一只脚转过来,另一只手和另一只脚却朝向自己母亲,像是想隔着一截空气把她搀扶起来。他整个人被要被撕成两半了。

秋辞心里一阵阵疼,小声说:“我请了三天假。”席扉这才撒手。

夜里席扉偷偷给秋辞电话,嗓子已经哑得完全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了。

他那边压着声音,秋辞不自觉也压下声音,问他:“是不是比你想象的要难。”

“是……”

“我不想显得好像是我在求着徐老师同意我们两个在一起……我觉得我今天不该过去……”

席扉生怕他是说后悔了,忙道歉,“我知道我把事儿想简单了,我以后再也不让你和我妈见面了!”

秋辞心疼地说,“你多喝水,嗓子都哑了。”

席扉不想当那种丢下一句“我是同性恋”就跑的人。他已经一时冲动跑过一回了,为此感到惭愧,觉得这简直是青春期式的离家出走。他依然盼着能和自己母亲诚恳地讨论一下这些事,就像他和秋辞讨论这些一样。

可徐东霞完全不听,直说他中邪了,还说要告诉他爸,让他爸来管他。席扉急了,吼了一声:“你还想给我爸刺激出一次脑溢血吗?”

徐东霞愣了愣,这下是真情实意地大哭。她为之辛劳了一辈子的儿子啊,她此生唯一的骄傲啊,为了个外人和他反目了。

席扉连着几夜都没睡好了,坐在从小用到大的书桌前对着笔记本电脑发呆,冷不丁被兜头淋下一盆温水。他使劲儿挤了挤眼睛,抹一把,勉强睁开眼,混合着血的腥臭味儿看见红色的东西泼了一桌一身,电脑自然也没能幸免。

他大惊地拔掉电源,飞快地抽出好几张纸巾把倒在键盘上的血沾走。这竟然是血,黏糊糊的、腥臭的……席扉的手逐渐发抖,淋到头上的血也不住地滴下来,落到键盘上,像是他刚被人打得头破血流。

他停下手来,转头去看自己母亲,见她一脸希冀地看着自己,小声问:“回魂了吗?我好不容易才买着的狗血。”

“妈,你€€€€”一头的狗血凉下来了,浑身发冷。

徐东霞使劲儿盯着他,表情由巨大的希冀变为巨大的失望,又哭起来,说席扉是真疯了,被不安好心的秋辞勾着去当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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