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一听到这话眼泪瞬间憋不住了,嗷一嗓子就开始哭,真像只受了委屈的大熊猫幼崽,趴在傅决寒肩膀上哭得直抽抽儿,边抽还边双手合十着拜拜:“不吃哥哥......哥哥们不好吃,来吃小宝吧......”
一家人又心疼又好笑,最后只能再三强调哥哥们是臭的老虎不爱吃,才勉强把孟一给哄住。
他扁着嘴坐在傅决寒手臂上,凑过去闻人的脖子,傅决寒忍着笑问他,“臭吗?”
小孟一先是想摇头,可一想到如果不臭就会被老虎吃了,最后只能折中地撒了个小谎,“一般臭。”
全家人都被逗笑了,争抢着要把他抱过来亲脸蛋,小孟一被他们抛起来,抛得很高很高,能看到远处的黄色校车始终停在门口,上面有几个模糊不清的人影,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可不等看清耳边的笑声就骤然消失了,一瞬之间地面上刮起飞沙走石,周遭的景物迅速变换。
等孟一再睁开眼时,他正躺在卧室的小床上,腰上横着傅决寒的手臂,对方依旧是14岁的模样。
“小寒哥哥是不是在想今天宠物店那只小狗?”
傅决寒点点头,“我一说不能养它,它的尾巴都垂下来了,小动物都有灵性的。”
小孟一又问:“那为什么不能养呢?”
傅决寒笑着把他抱起来,掐他肉乎乎的脸蛋,“因为小动物的世界是有保护法的,养了就不能抛弃它,要对它负责,还要每天遛,我没做好那个准备。”
小孟一板着脸想了想,“那让我来做哥哥的小动物吧,我也只有这么一点儿大,我吃的不多,还不用遛,我长大还会孝顺哥哥。”
傅决寒突然凑近了,脸上的五官在暗色里看不真切,“你要做我的小狗吗?”
孟一点点头,“嗯嗯嗯嗯,可以吗?”
话音刚落他的脖子猛然被人掐住,傅决寒的五官霎时间变得狰狞扭曲,嘴巴扩张成血盆大口,暴凸的眼球直瞪着他,“那你为什么骗我呢?”
“不要!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孟一失声尖叫,吓得魂飞魄散。他胡乱地挥着胳膊推开面前的“怪兽”,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小小的身体刚冲出卧室就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再抬起头时,孟清疏正站在楼梯上冷眼看着他,“滚吧,我真后悔当初收养了你。”
“爸、爸爸......”孟一不敢置信地愣住那儿,一瞬间僵住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家眨眼间就变成了这样,只能不停地道歉。
“爸爸,我知道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他跪在地上,跪在台阶上,拼命地磕头,眼泪鼻涕糊了满脸,额头渗出的血淌下来,涓涓成线。
有人把他扶了起来,拭去眼尾的泪,孟一抬起头就看到陶雅口歪眼、一脸痴傻地看着自己。
“小宝,我还要演戏呢,但他们都不用我...为什么都不用我呢......我是不是变丑了......”
“妈妈......对不起妈妈.....都是因为我......都是我把你害成这样......”
孟一崩溃般跌在地上,不知所措地倒退,他大睁的眼睛里满是茫然和无助,小小的心脏要被无尽的恐惧和愧疚撑爆了。
混乱间耳边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小宝,没关系,到哥哥这儿来。”
“哥哥......小寒哥哥......”他踉跄着爬起来,到处去找声音的来源,眼前的世界倏地变暗,周身的空气被一点点抽走,建筑物开始变形坍塌。
孟一从黑暗中看到一道细窄的光晕,傅决寒就站在那光里,朝他伸出手,“小宝,过来吧。”
“好...好我马上......”
他边应边跑,拼尽全力挥动双腿,瘦小的身体不断栽倒,又撑着地爬起来。
熊猫睡衣摔破了,肉乎乎的脸上全是伤口和血,他能感觉到身上越来越疼,自己的喘息愈发微弱,就在他要跌入深渊的前一刻,站在光里的人伸手拉住了他。
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孟一抬起头,用血淋淋的手抓着他的衣角,难堪又可怜的脸上挤满了讨好的笑,“小寒哥哥,你带我一起走好吗,求求你,别让我一个人,求求你了......”
然后眼前的人俯下身来说了两个字。
“滚吧。”
“我后悔了。”
“我后悔领养你。”
“我后悔喜欢你。”
“我后悔认识你。”
“我后悔和你重逢。”
轻飘飘的几句话对他来说是最利的刀,孟一缩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被捅了一次又一次。
刀尖扎进他的胸口,剜着肉硬生生旋转一圈,要把他的心脏生剖出来。
穿着熊猫睡衣的小男孩儿跪在地上,两只小手捂着自己的伤口,捂着自己的心脏,不断朝他们哀求:“别拿走......我只有这些了......留给我吧......”
“小宝,小宝!”
两声惊呼闯进耳朵,孟一倏地睁开眼,入目就是医院天花板的一片白,挂着的点滴一滴滴往下落,他大睁着眼睛不住粗喘,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
“怎么了啊小伙计,谁欺负你了?”
孟想看他这样实在心疼,更别提刚发现孟一时他正浑身是血地躺在家门口,像只随时会断气的小狗。
好不容易才喘匀了气,孟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问:“哥,我怎么了啊......”
“胃出血了,吓我一跳,还疼吗?”
他摇摇头,“不疼了......”
心脏早就疼得喘不过气了,相比之下其他疼痛根本不值一提。
孟想坐到床边,小心地握住他的手,“你到底怎么了,你知不知道你晕倒的时候有多吓人,家里佣人都在守着妈妈,要不是我正好出去接电话看到你,你还不知道要在那躺多久呢。”
“对不起......又给你们添麻烦了......”他嗓音嘶哑的厉害,像是每次发音都切割着声带,“我没什么事了,下午就能起来,去陪妈妈......”
“谁说妈妈了,我说你!”孟想气恼又无奈,把他扶起来靠进自己怀里,声音放的轻缓至极:“小宝,你发生什么事了?还是受什么委屈了?你和哥说,哥会帮你的,别自己闷着。”
孟一摇摇头,滑下来躺在孟想腿上。
他眼里有泪,看不清东西,只能用力眨着眼睛,哑着声说:“哥,我找到小寒哥哥了......”
“他也不要我了......”
孟想心头一颤,“你想起来了?”
孟一苦笑,“你们都不要我了,你们都后悔了......”
“那一开始为什么又要把我捡回去呢......”
他闭上眼,把脸埋在孟想腿上,肩膀抽动着发出一声声哽咽,满是伤口的手紧抓着被子,像是用了很大力气才敢把这些话问出口。
“我说过了我很不好,我爱挑食,容易过敏,身体也很差,可能带回去养几年就死了,我和叔叔说要不然你们去领养一个健康的小朋友吧,我只要棉服就够了,你还记得叔叔阿姨是怎么说的吗......”
他攥着孟想的手,抽噎着一字一句道:“他们说,没关系的,我有家了,是家里的小宝。可是哥,我的家呢......傅决寒呢......”
“都被我弄丢了,都被我搞砸了...我犯了很大的错,我总是犯错......我为什么就不能、不能撑得久一点呢......”
他紧闭上眼,哽着脖子哭得泣不成声,嗓子早就哑了,每说一个字就像用砂纸磨着声带。
“明明一周前还好好的,妈妈的病可以治好,我和傅决寒也定了下来。他说喜欢我,说要给我很多东西,我不要那些,我就......我就只想让他陪我过过节.....”
“端午,清明,除夕,还有我俩的生日,什么都好,我没过过,我只想试试有人陪着过节到底是什么滋味。”
“我还特地去和蛋糕店的师傅说,我说,我今年生日不订六寸的蛋糕了,我可以吃八寸的,因为我们是两个人,我有男朋友了,可是我没撑到......”
他把指尖深掐进掌心,喉咙里哽咽着又哭又笑,“生日没撑到,节日也没撑到,什么都没撑到......我又犯错了,我撒谎骗了他,他不原谅我,他也不要我了......小寒哥哥也不要我了......”
“我小心翼翼撑了十四年,还是被所有人扔了......”
疼痛可以存档,它就像定时炸弹一样埋在记忆里。
想不起来时还有个朦胧美好的躯壳,一旦想起来轻而易举就能把孟一的心炸得血肉模糊。
他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望着空洞洞的天花板入睡,再从周而复始的噩梦中清醒,身体上的伤早就好了,可往日的活力和精气神却被抽干个彻底。
他经常在妈妈入睡之后走出别墅,一开始是漫无目的地闲逛,行尸走肉一般飘在路上,像是随便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等再回过神时已经到了傅决寒家门口。
孟一给他打了很多电话,都没有打通,追去酒吧也会被保安拦住。
傅决寒曾经说要把家里的院子扩建,方便他骑摩托玩,然而现在孟一只能蹲在这里,无名无份地占着一小块地方。
栗阳开车进来时就看到一个人影蜷缩在小梨树底下,他不用猜就知道那是谁,转头清了清嗓子:“那个,寒哥,要不然...见一面吧......”
傅决寒把文件翻到下一页,“该说的都说过了,你一会儿再走一趟,把他送回去。”
孟一早在车灯照进来时就看到他们了,连忙撑着树站起来,蹲久了腿麻,他还踉跄了一下,但那辆车没停留一秒,径直从他面前开了过去。
他僵在那儿,动也不敢动,只等着人进了楼才敢走近一点,站在二楼亮起的窗户下。
“寒哥,我们聊聊好吗......”
里面的人没应声,他又攥了攥拳头,“我知道错了,我猜到因为我欺骗你搞砸了你的事,你和我说说好不好,我会尽全力挽救的。”
话音刚落栗阳就出来了,身后还牵着个行李箱,他面上也挺尴尬,抓了抓头发,说:“小少爷,我先送您回去吧,寒哥休息了。”
孟一还不死心,“栗阳,你能放我进去一下吗,我不做别的,就和他说说话。”
栗阳叹了口气,“您别为难我啊,我就负责接送。”
“抱歉啊......”孟一又望了一眼窗口,“那我明天再来。”
“哎,别明天了。”栗阳叫住他,“您还是别来了,来也扑不到人,我们马上就要陪小先生搬去国外了。”
“国外?”孟一愣了一下,脑袋里一片混乱,他来不及多想,边打开手机边问:“这么急着走,什么时候回来啊,还有你们在国外的地址能写给我吗,我等陪完妈妈就过去。”
栗阳耸耸肩,“不知道,估计不回来了吧。”
仿佛被电网捕获的麻雀,倏地定住了。
孟一心头一颤,手机掉在了地上。
“不回来了......”他红着眼眸,满脸苦涩,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他就见都不想见我了吗?”
这话没法回,栗阳低头抓了抓头发,退到旁边了。
窗口的灯已经灭了,古斯特点着火等在一边,孟一捡起手机,最后给他打了个电话。
意料之外的,居然打通了。
“回去吧。”傅决寒说,“平安到家。”
孟一听着那声音几乎落下泪来,他捂着嘴,压下哭腔,尽量让自己不要太失态了。
“你要走了吗?”
“嗯。”
“可是...小寒哥哥,我刚想起你啊......”
他靠在车上,脱力似的往下滑,温热的水从指缝间流出来,开口时像被丢弃的小动物似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