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渐,他根本配不上你,他太卑劣了!”穆罗委委屈屈地道。
蒋冽口气四平八稳,说出的话却别有杀伤力,“程家能养出什么样的人我可太清楚了,他不适合你这样的天才,你应该有个更能让你发挥才华的环境。”
程希觉垂下眼,方才脸上的刺痛的伤口突然感觉不到任何疼痛,耳后的血管绷紧跳跃,能听到血液流动的奔腾声,他其实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说的确实部分属实,没什么值得反驳的。
在意的是顾渐听到这种话,在顾渐心里的印象分又要大打折扣。
一直沉默的顾渐开口了,漫不经心地语气轻飘飘,“程希觉没你们说的那么过分,我和程希觉朝夕相处,我比你们都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
顿了一下,他似是懒洋洋地笑了,“没什么配得上配不上,我们又不在一起,何况我不是什么好人,别把我想得和神一样,以后别在面前这么说他了。”
顾渐心里骂过程希觉成百上千次,可听到旁人贬毁程希觉,心中突觉不舒服。
第45章
酒店套房里静悄悄,医生全神贯注盯着程希觉脸上细碎的伤口,方才面色阴冷的男人蓦然低下头,凝望着手机屏幕,一侧嘴角勾起来,笑得那叫一个风骚,那还能看出来平时的低沉冷冽。
医生被他时冷时热的态度吓得够呛,指了指他额角的伤口,轻声轻气说:“缝合的伤口裂开了,要进行二次缝合。”
程希觉含笑点头,没打麻药拆开重缝本是痛上加痛,他却嘴角衔着浅浅笑意,眼里光彩融融地瞧着手机,仿佛在享受这个过程。
会客厅里,顾渐姿态松散地靠着椅子,无处安放的大长腿抵到小茶几下,围着他依次而坐的三个人神色各异。
穆罗诧异之后,垂下头苦涩地笑了下,“你说得对,你比我们都了解他,你有自己的判断。”
蒋冽半抱着手臂,细品他方才说过的话,盯着他低声道:“无论你和程希觉关系如何,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B神。”
顾苏眨巴眨巴眼,惋惜地叹口气说:“顾渐你这么好的人,他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
“……”
“考不考虑跳槽来逆光?”蒋冽毫不拖泥带水地问,没等顾渐回答,开出了难以拒绝的条件,“公司的所有收益分你六成,你想做幕后和台前都可以。”
顾渐低头,心不在焉地笑了下,“不了,以后你有空可以常来玩。”
“那我呢?”顾苏打个岔,眼巴巴地看着他,“我能不能也常来找你玩?”
“不能。”顾渐无情地回绝。
蒋冽怅然若失,站起身来说:“好,我尊重你的选择,你以后想来逆光可以随时来。”
“为什么我不能?”
顾苏歪过头直勾勾地盯着顾渐,细声细气地说:“没关系的,我从来就没有哥哥,以后也没有哥哥,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会习惯的。”
“差不多得了,顾渐还要上班。”蒋冽重拍一把他的肩膀,喝茶喝多了脾气上来了。
顾苏瑟缩一下,吃痛地揉揉肩膀,“我回公司了。”
说完这句话,他等待了十几秒,没有等到任何人的挽留,慢吞吞地一步一步走向门口,推开门走出去,忽地又从门缝伸出脑袋来,笑眯眯地说:“顾渐,下次再见~”
顾渐半抱着手臂,手掌敷衍地摆了几下。
送走蒋冽和顾苏,还有强颜欢笑,故作若无其事的穆罗,顾渐仰起头看一阵雪白的天花板,掏出口袋里温热的手机,解锁,画面定格在游戏界面。
他抄起桌上的耳机戴上,点开一首摇滚音乐,阖着眼,漫不经意地听完一首歌。
在蒋冽眼里,他是昔日风光无限的天才歌手,高不可攀的B神,在穆罗的眼里他是救命之恩,坚不可摧的Bane。
但在程希觉的眼里,他只是顾渐,顾渐喜欢这一点,不要和他谈论过去,过去不值得任何谈论。
这天晚上,漆黑轿车驶入郁郁葱葱的庭院里,整整齐齐的小箱子堆在台阶上,像小山似的,周姨正在指挥几个阿姨往里面搬运。
顾渐推门下车,瞥见进口的燕窝、海参、人参一类的珍贵补品,不要钱似的填在精致的木头箱子里,能把人活生地的补死。周姨笑眯眯地看着他,“老先生和老夫人送来的,吩咐我们多给太太补补身子。”
从下午一车一车的送到家里来,成箱成箱地往里面搬,印着法文的保健药、空运来的海鲜、光是宝宝的小衣服就有几车,不知道是龙是凤,所以衣服准备了两种性别的,应有尽有。
即便没长眼的仆佣都能看出来,程家的老爷子和夫人可喜欢顾渐了,讨好劲头前所未有,肚子里揣着未来的继承人,程家抱孙子的希望就在他身上了,谁都得罪不起。
*
作为弗雷投资的掌舵者,程希觉一连几年没休过长假,很少有长时间的空闲,脸上伤口太显眼,不方便在公司露面,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风波。
一旦闲下来却不知该如何度日,这几天,他心不在焉地翻几本书,与顾渐打电话成了每日最期待的活动。
早晨顾渐在车上睡觉,没心情和他聊天,上班时间不方便,晚上回家要打游戏,唯一有时间的中午吃饭的点,边吃边聊。
说是聊天,更多是程希觉单方面地款款而谈,从全球金融风暴谈到宝宝尿不湿的材质试验,顾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时不时“嗯”几声表示自己在听。
程希觉听着他散漫慵懒的嗓音心满意足。
他不习惯空着大把时间闲散度日,他的每时每刻都是金钱,除了中午和顾渐打电话的时间留下,其余都为自己安排了事情。
这天宋卫请来心理机构那位资深的咨询师,程希觉坐在阳光普照的沙发上,鼻梁上架着纤细的眼镜,膝盖上摊开一本雪白的笔记本,钢笔别在胸前的口袋,一副求知心切的样子。
咨询师入座,诧异地端详他的脸,“程先生这是怎么了?”
“车祸。”程希觉一言概之。
咨询师无奈,笑了笑问:“今天的咨询还是为了更好的和你的朋友沟通吗?”
程希觉点抬起手腕,瞥一眼腕表,“我最近时间很多,有大把的空闲了解心理方面的知识。”
“你之前来的太匆忙了,心理治疗是慢工出细活,仅靠一两次的咨询是无法解决问题的。”
咨询师说完,不厌其烦地问:“你朋友真的不能亲自来做咨询吗?”
程希觉侧过头,目光扫向落地窗外,“不能,你会让他回忆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咨询师不再强扭,开始一样一样仔细地分析心理疾病的种类,这个时代里心理有问题的人太多了,人类能够探索千万光年前的星球,却无法打开另一个人内心的宇宙。
洋洋洒洒地讲了一个小时,谈到PTSD的类目,咨询师端起桌上茶水喝一大口,润润嗓子后说:“PTSD在我的诊疗生涯,是最严重的心理疾病,因为治愈的概率很小,即便他的身体已经站在阳光下,但灵魂和心依旧在空寂无声的房间里。”
程希觉意兴阑珊地点头,淡道:“嗯,你第二次谈到那位失意的天才。”
“他是我见过最典型的PTSD。”咨询师轻轻合上笔盖,若有所思地说:“也是我职业生涯中最为惋惜的一个案例。”
程希觉向后仰靠进沙发里,笔直有力的双腿交叠,一副没兴趣的样子。
咨询师沉浸在回忆的画面里,喃喃地念道:“我无法与你形容第一次见他的感觉,那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他就像电影里的明星似的,一来到机构里,大家都在讨论他的外貌……”
起先,案例并没有意识到他患有心理疾病,他在极度安静的环境里会有幻听,经常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念乐谱、含糊地哼歌、毫无感情地数数字,从一默默数到上万,吵得他无法在夜里入睡,为此他戴上耳塞,但是幻听无孔不入的钻进脑子里。
有一次,案例被吵得不耐烦了,拿起手机开始录音,试图证明那不是幻听,而是真实存在的声音。
的确是真实存在的声音,录音里传来案例本人清越干净的嗓音,毫无起伏地数着数字,哼着不知名的曲调……
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他,人们都明白,只有疯子才会长久自言自语。
程希觉抬起手,中止咨询师长篇大论叙述,冷漠地分析道:“你一旦提到他,语气和神情与其他案例截然不同,你对他的感情超出了医生和病人,这一行的职业道德应当没有任何私人情绪,过于的悲愤和同情会影响你的判断。”
相比起咨询师,这会的程希觉更像是心理医生了。
咨询师想要解释几句,程希觉瞥了眼腕表上的时间,起身暂时结束这次咨询,他拿起手机走到几米外的办公桌,腰背闲适地抵着桌沿,按照惯例拨通了电话。
“正在吃饭了么?”
程希觉方才冷冽的声音转瞬温柔低沉。
顾渐鼻息懒洋洋地“嗯”一声,“菜太多吃不完,明天别让高助送那么多。”
程希觉顺势坐在桌角上,西装裤下长腿支着地毯,哄小孩般说:“好呀,少吃一点菜,那就多吃一点水果好不好?”
“不好。”顾渐干脆利落地拒绝。
程希觉轻轻哧笑,转而问道:“今天有没有胎动?”
顾渐沉默几秒,慢悠悠地说:“有,两次。”
“嗯……踢疼你没?”
“你试试就知道了。”
“你受委屈了。”程希觉侧过身,避开咨询师疑惑不解的视线,压着嗓子低声暗示道:“我能替你做点别的,最近几天在国外看了不少片学习,技艺越发精湛,回来让你试试摇唇弄舌的功夫。”
顾渐嗤笑一声,慢条斯理地说:“我不试,你别总想扒我裤子。”
“我想的可不止你的裤子。”程希觉耐人寻味地说一句,自我推销道:“试试又何妨,一定能让你精神焕发。”
顾渐故作困倦地打个哈欠,倦怠地声音说:“程希觉,你可真变态。”
“很抱歉,顾渐,我只对你变态。”程希觉端着手机一本正经地说。
顾渐冷笑几声,“我是不是该觉得荣幸啊?你可别烦我了,我睡午觉了。”
“好的。”程希觉莫名地温驯,低声细语地嘱咐,“不能仰躺睡,乖乖侧躺睡觉。”
“知道了。”
顾渐挂了电话。
程希觉意犹未尽地瞧着手机,回味刚才顾渐的声音,直到背后的咨询师茫然若失地问:“程先生,你的朋友叫顾渐?”
“嗯?”程希觉蹙眉,扭头回过身。
咨询师不太确定,再次问道:“二十五岁,学音乐的,人很有礼貌,笑起来侧颊有个梨涡,耳后有个沙漠玫瑰的纹身,是不是他?”
程希觉眼神下沉,胸口的心跳不受控制地跳跃,一字一顿地说:“你认识他。”
咨询师双手扶住额头,叹息道:“如果他是你的朋友,那他的病,你第一次来时已经知道了。”
第46章
正午的骄阳穿过暗蓝的落地窗玻璃,灼热的温度笼罩程希觉全身,短短几秒间翻涌的气血在脖颈上沁出一层湿汗,他却猛然觉得周身发冷,如同一脚踏进岁暮天寒的雪水里,一寸一寸的血冷冻结冰。
他早就该察觉到的。
同样严重的心理疾病、少年时期展露的音乐天赋、出色到令人一见难忘的外貌,顾渐总是一个人在房间里时戴着耳机。
那晚在引力公司的突然袭击,顾渐沉浸在恐惧里全身颤抖,说不着边的话来转移他的注意力,可当时他见色起意,忽略了顾渐身上的异样。
现在想起来一切都有迹可循,没有任何的遮掩,顾渐半途而废的事业,荒唐不经的说他死过好几次,他很少说谎,身体安然无恙,但精神在一次次地治疗中被绞杀,生命力不断地流失、枯萎,和死亡的过程并无多大区别。
咨询师朦朦胧胧的声音响起,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职业是职业,道德是道德,我的职业是将他从泥潭里拖出来,但我无法做到,现在告诉你顾渐的事情,道德也没了,如果你能拉他一把,至少我保留了职业。”
程希觉缓缓低下头,丝绒的地毯针织绵密,绣着繁花锦簇的图案,他在想如果能回到引力公司那个夜晚,即便能付出一切财富都在所不惜,推开录音棚的门,将陷入恐惧中战栗不止的顾渐紧紧搂在怀里,轻声告诉他:“我会在你身边陪着你。”
但是,当时他分明是有机会这样做的。
脑海里止不住地浮现出一幅幅画面,顾渐冷淡颓败的眼神,谈起过往时风轻云淡的声音,情绪撕裂之时力竭声嘶的控诉……在他的脑海里重叠为一体,融入深不见底的漆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