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日/戒断 第11章

可是,现在的自己在做什么。宁一宵也不懂。

似乎也觉得这样有些荒唐,仅仅一句否定也显得很没道理。所以他又加以解释,“我是说,虽然我不太清楚你发生了什么,但总有一天,你会摆脱这些。”

电话那头静了好一会儿。

他不由得想,自己说的话是不是听上去很无力,没有任何帮助。

但这些也是他赖以生存的东西。

电话那头忽然传来笑声,紧接着,是苏洄很轻、又带着笑意的声音。

“宁一宵,你是玻璃罩外面的蚂蚁。”

第10章 P.冰岛雪糕

没等宁一宵说话,苏洄对他说了谢谢,语气轻松,“你去忙吧,我不打扰你了。”

他没有说再见的习惯,因为保证不了下次还能好好地和人见面,在宁一宵说“好”之后,苏洄挂断了电话。

这是很困难的,处于躁期的他几乎没有办法主动切断对话,他总是不停地说,不停说,思绪像狂奔的鹿,哪怕是对方要求暂停,也无法打住。

但和宁一宵通话的时候,苏洄很敏锐地感知到对方沉默里的情绪,也突然发现,自己抓着他不放的样子,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这是不对的,所以苏洄强行切断了表达欲。

他想在宁一宵面前做一个正常的人。

挂断电话后,宁一宵在阳台处独自站了片刻,看了一眼时间,才回到补课孩子的房间。大约是他开门太突然,坐在里头的学生正把衣服撩起来,扭着身子瞧自己的后背。

推门的第一眼,宁一宵就看到了他侧腰的一道淤青。

“怎么了晓辰?”

丁晓辰慌忙放下衣服,转头看向宁一宵,嘴里小声说着没什么。

宁一宵给他补了一学期的数学课,很清楚他是个善良胆怯的孩子,见他不说,便也没有多问,坐到了他自己的位子上,“刚才我给你布置的练习题,做完了吗?”

“还有两题。”丁晓辰低声说。

宁一宵点点头,“我先看看你做了的题。”

他像什么都没有看到那样检查丁晓辰的作业,批改了一番,最后捡出些典型的问题又讲了讲,替他巩固知识点。

课时快要结束,丁晓辰埋头记笔记,宁一宵看了一眼时间,又撇过眼盯着少年瘦弱的骨架。

“老师,我记好了。”

“嗯。”宁一宵点了点头,起身要走,刚打开门,又背对着他静了静,合上卧室门,转身看向丁晓辰。

“你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丁晓辰仰头看着他,觉得此时此刻的宁老师和以往不太一样,他的脸上没有温柔的笑,看上去很冷静,没有表情。

他犹豫了许久,出于相处下建立起来的依赖,还是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宁一宵。

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丁晓辰的父亲酗酒,长期家暴他和他的母亲。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亲生意遇到困难,饱受挫折,所以开始频繁喝酒,喝醉了脾气很大,会责骂母子俩,他们一旦还嘴,就是一顿打骂。时间一长,这就成了父亲发泄的习惯,直到如今依旧如此。

宁一宵与他的父亲见面不过几次,印象也不过是沉默寡言、很少找他询问孩子的成绩,这种事只有丁晓辰的母亲操心,他爸一概不管。

但宁一宵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对自己的亲生孩子做出这种事。

明明他知道自己不该管,也管不了,但宁一宵还是管了,或许是看到丁晓辰独自检查伤口的那个瞬间,想到了过去的自己。

那天他给丁晓辰买了化瘀的药,回去的路上思考了很久,给丁晓辰编辑了长长的一条信息,大抵意思是教他如何避免被打,还有一些鼓励,譬如他已经是个大孩子,虽然现在难熬,也要学会坚强,保护好自己和妈妈。

但有过相同遭遇的宁一宵最清楚,这是最没办法的事,哪怕报警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一个家庭关系,一张结婚证,再严重的暴力行为都可以变得合乎礼法,犯罪的真实意义可以轻易被掩埋。

之后的几天,宁一宵还是一如往常地上学、跑实验。

在学校里他一直帮老师的忙,任何用得到的时候都上,不怕辛苦也不怕累,这次也算是有了回报€€€€争取到一个大厂实习的offer,宁一宵紧绷的生活步调终于放松些。

他先是辞去了咖啡厅的工作,结了钱,又对照着网站上的出租信息四处看房子,想找间便宜的短租房,捱过在北京昂贵的夏天。

一周后,王教授把他叫到了自己的组会上,宁一宵就坐在他带的十几个研究生的后面,教室的最后一排。

组会上,他再次见到了苏洄。这次苏洄没有迟到太久,而是赶在王教授来之前匆忙进来。他看起来心情不错,穿了件很柔和的淡粉色短袖衫,衬得他雪白无比,推门时,脸上充满光彩。

宁一宵注意到他手背在身后,脚步轻巧,耳垂上仿佛坠着什么闪光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直到苏洄走近,宁一宵才看清,那是一个银色的小爱心。

晃晃悠悠地,苏洄笑着来到宁一宵身旁坐下,一副熟稔姿态,放下包,轻快地对他说“早上好”。

宁一宵回过神,正想回,却见他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束花,递给自己。

很小一束,一手就可以握住,里头是三枝盛放的粉白色芍药花,还有几枝雪白的茉莉,散发着清香。

“送你的。”苏洄很小声说,“谢谢你上次听我诉苦。”

宁一宵很快就回想起电话里苏洄黏而轻的声音,想起了他说的蚂蚁。

“拿好。”苏洄将这一小束花塞到他手里,“我自己包的,可能不是特别好,但是花开得很好,我在花园里挑了好久,差点迟到。”

宁一宵很不习惯收花,之前情人节不免会收到一些公开或匿名的礼物,但宁一宵的态度都是很冷淡的,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

礼物大多是无用的,花是最无用的,观赏期很短,几天就枯萎。

恋爱对于这个阶段的他太过奢侈了。

垂眼盯着手里的花,宁一宵忽然想,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就联想到恋爱。

“这是最后一拨芍药了,这个叫冰岛雪糕,我很喜欢的品种。”他的手指着的,完全可以用花团锦簇形容,层层叠叠的重瓣雪白中透着微微的粉,宁一宵的视线不由得从花,转移到苏洄透着粉的指尖。

“很好看吧。”苏洄垂着眼,笑的时候像小孩,“这个是宝珠茉莉,很香,我养了很久呢。前段时间下雨差点把它们淋坏,幸好陈妈帮我救了一下,不过还是有几株枯掉了……”

他小声说了许多,直到王教授进来,才将身子转正,从包里拿出笔电,很乖顺地目视前方。

宁一宵将手拿下去一些,低头盯着手里的包花纸,才发现上面有字,毛糙的边缘是撕下的痕迹。

这看起来像是苏洄临时撕下的一页书,用来给他包了花。

那一个小时的组会里,宁一宵的神经比以往都放纵,他难得地没有全神贯注,而是边听边写代码,好像在用这种方式逼自己专注。

直到组会快结束,他盯着跑代码的页面,心里却依旧想着纸上最后一行字:

[摆脱诱惑的唯一方式是接受诱惑①。]

组会后他们几个人都被留下,王教授询问了会后的一些想法,又聊了聊论文的框架,讨论了实验结果。

离开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半,阳光很好,透过绿荫的缝隙洒在苏洄那张漂亮的脸上,他几乎在发光。

苏洄走在前面,和王教授聊他看过的一篇文献,说话时手偶尔抬起,做一些孩子气的小动作。

“一宵?”

身旁的张烁叫了第三声的时候,宁一宵终于回过神,侧过头对他笑了笑,“嗯你说,我在听。”

张烁也笑了,没发觉什么,对他讲自己调试代码遇到的问题,就差把自己的电脑拿出来现场让宁一宵帮忙调试。

大家走了一路,到了要与王教授分别的教学楼下,张烁刚好也有选修课在同栋楼,便和老师一起走了。

忽然间只剩下宁一宵和苏洄。

苏洄扭头,脸上有很可爱的笑意。他后退了一大步,来到宁一宵的右边,声音很轻,“你把我的花藏起来啦?”

宁一宵几乎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植物香薰气味,点头,脸上带着笑意,“我放在书包里。”

为此他把书和笔电都拿在手上。

“会压到吧?”苏洄假装很着急,凑上前来,“别压坏我的花。”

宁一宵一愣,扭头想把包取下来看,但苏洄的手已经摁了上来,就摁在他的手腕上。

“逗你的。”苏洄忍不住笑了,松开了手,“你好容易当真啊。”

“压坏也没关系。”苏洄望着他,宁一宵的五官很深,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认真,也很冷,右眼眼尾的痣是唯一柔和的地方。

“我还有的。”

还有很多可以送你。

宁一宵不说话了,沉重的书和笔电似乎要将他的身子压偏,心也偏到右边。

他开始想象苏洄所拥有的花园,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又并肩走了许久,苏洄要离开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细细剥开糖纸,塞进嘴里,而后抬起头,下意识看向宁一宵。

“你要吃吗?”他眼睛很亮。

宁一宵不喜甜食,想拒绝,但苏洄攥着的手已经伸到他面前。

“很好吃的。”他说。

宁一宵只好接过,是一颗糖果。

“我走啦。”

苏洄又一次在他没有准备好的时候离开了,脚步轻快,和他来的时候一样,留下宁一宵站在原地,摊开手心。

他盯着糖纸,忽然发现有些眼熟。

记忆忽而拉回到不久前的一个艳阳天,还在咖啡厅打工的他收拾桌子,发现自己端去的餐盘里多了一枚糖果。

那个客人他不记得长相,只记得很瘦,很白,帽檐压得很低。

糖纸五彩斑斓,很漂亮,回到后厨的时候,一同打工的女同事还开玩笑,说他原来爱吃糖,还说这个糖价格不菲,是瑞典手工定做的,想买都很难买到。

宁一宵活到这么大,去过的地方屈指可数,从小渔村到县城,再到首都,单调得只能在地图上画个极度尖锐的三角,更别说大雪纷飞的北欧。

所以这颗糖果他记了很久,因为那是他工作时难得收到的感激。

宁一宵回忆起当时过低的冷气,回忆起那个客人小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还有他雪白的手。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再获得一颗珍贵的糖果,更没想到,当初那个人是苏洄。

难怪。

宁一宵脚步一停,在人来人往的宿舍楼下如同定格。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从影音室出来后,和苏洄同撑一把伞时,自己会感到奇怪。

[宁一宵,你这里有一颗痣。]

那时候的他明明没有做过任何自我介绍,苏洄不应该知道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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