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日/戒断 第37章

“包括后来遭遇的事故现场?”

宁一宵点头。

“是回忆起模糊的感觉,还是很具体的画面和声音,甚至气味?”

“具体的,很具体。”

格蕾丝点头,记录下来,换了另外的话题,“后来呢,你做了什么?”

宁一宵平静地说,“我找借口去看了他,试着帮他,不过这过程中可能也打扰了他。”

“你觉得起效了吗?有没有对你产生正面的效果?”

宁一宵想,似乎并没有,帮助他没有效果,冒犯和伤害他更没有。

他用摇头代替答案。

可怕的是,这时候的自己甚至害怕格蕾丝突然说,不要再和苏洄见面了,放下他,去寻找人生中的快乐。

“Shaw,你清楚自己现在想做什么吗?”

宁一宵安静地注视她,与她对视。

某种程度上,格蕾丝似乎看到了几年前找他求助的那个男孩,他深陷泥沼,酗酒成瘾,还没有现在这样成功,没有如今这样的成熟稳重,会在咨询的时候流眼泪,会告诉她自己很痛。

宁一宵最终还是摇了头。

格蕾丝早已习惯了他紧闭的状态,“那我换一种方式问,你想因为你自己的痛苦而惩罚他吗?”

宁一宵松动了,“我不能这样。”

“为什么?”

“因为他很脆弱。”

说这句话时,宁一宵的语气比回答任何问题都要坚定,仿佛很确信,“他在生病,一直没有好。有时候会想到离开,哪怕我们很快乐的时候,他也会突然难过,偷偷拿水果刀。”

格蕾丝观察着他,发现说到这里时,宁一宵几乎难以继续。

“何况现在……他现在过得非常煎熬。格蕾丝,我的确生他的气,但也很担心他。”

门紧闭着,站在过道的卡尔并不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

每一次心理咨询,他都只是帮忙负责预定,并不了解上司的病情。

他回想起自己上班的第一天,那时候自己还是个毛手毛脚的职场新手,进入这个新的初创公司。

才上第一天班,他就找朋友吐槽了很多。比如他的上司强迫症有多么可怕,桌子上一定要是固定的几支笔,每件物品摆放的位置都不可以变,他会不停地洗手,对保洁的要求高得出奇。

当时他想,有一个这么难搞的领导,自己一定待不长久。

可很奇怪的是,宁一宵这样自我要求高到近乎苛刻的人,却一次次容忍了他的失误,一步步教他学会如何处理事务,给他很高的待遇,偶尔也会给予他生活上的帮助。

有一次卡尔问景明,像Shaw这样的人,现在已经这么厉害了,明明可以找能力更强的助理,为什么要一直用他。

景明那时候也只是笑着说,“因为这家伙念旧啊。”

心理咨询结束,宁一宵打开门,看上去和往常没有分别。

他让卡尔送格蕾丝去机场,格蕾丝说正好,卡尔顺便可以把药带回来。

开车时,格蕾丝询问,“Shaw最近还是没办法驾驶,是吗?”

卡尔点头,“他根本就没有尝试过。无论去哪儿,都是司机开车,如果司机不在就会是我来开,比如今天,司机生病了,所以由我代劳。”

格蕾丝点点头,夸赞起他的驾驶技术,卡尔笑笑,和她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格蕾丝笑得格外开朗,这让他突然想到了不久前,苏洄坐在副驾驶上的样子。

很安静,像一只不会和人类产生话题的布偶。

而布鲁克林的旧公寓里,像布偶般安静的苏洄,在反复思考下,礼貌地回复了Sean的提问。

自认为对方不会再回复,他离开桌子,拿着行李包走进浴室。

苏洄一件件整理需要带到医院的日用品,一开始还算顺利,空白的行李包如同头脑,被一点点装满。

但他始终找不到外婆常用的洗涤剂。

苦恼逐渐蔓延,几乎是一瞬间,苏洄陷入无声的崩溃。

手没能撑住镜柜,身体无力地滑下去,最终躺在浴室地板上。他像个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情绪的孩子,药物失去作用,头脑清空,情绪的阀门被瞬间逆转,躯体化反应操控了他的身体。

这是经常会发生的事。

光是从再次遇到宁一宵开始,他就经历了郁期€€€€短暂的正常期€€€€再进入郁期的转变和折磨,甚至没有等到躁期,就又一次堕入重抑郁的深渊。

轻躁狂似乎也很久没有出现,他连通过疾病开心起来的能力都丧失了。

不知道躺了多久,苏洄完全没办法起身去服药,天逐渐黑下来,浴室里漆黑一片。

手机屏幕亮了又暗,一些电话打来,又因为无法接通而挂断,来来回回,像是黑暗湖面的萤火,短暂地出现,又离他而去。

苏洄被割裂成两部分,一部分的自己很想振作起来,可另一部分却又深陷泥沼,提不起一丝气力。

每一分钟都像是被放慢了速度,变得痛苦而冗长。

他开始产生幻觉,浴室里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很大很大,开始飞舞,他只能闭上眼,渐渐地就失去了知觉,陷入昏迷。

又开始下雪。

宁一宵结束了另一场会议,望了一眼窗外,很突然地产生焦虑情绪。

他吃了药,静坐在办公椅上许久,最终还是打开了那个匿名邮箱。

距离他发出最后一封邮件,已经过去五个小时,苏洄没有回复。

宁一宵自认为很了解他。苏洄是一个喜欢自己发最后一句话的人。

不确信是他的习惯变了,还是别的原因,宁一宵尝试又发了一封邮件。

[Sean:对了,我想知道你还会有新的作品展出吗?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去看看。]

整整一小时过去,他没有收到回应。

宁一宵开始觉得不对,给卡尔打了电话,“你现在在哪儿?”

“我?我在我妈妈家,今天我们有家庭聚会,怎么了Shaw,出什么问题了吗?”

宁一宵顿了顿,“没什么。”转而他说,“把Eddy现在的地址给我。”

卡尔很快发了过来,宁一宵联系司机,但对方却得了流感,如今正在医院吊水。

害怕是自己想得太多,宁一宵思考许久,最终还是选择拨打保存下来的苏洄的号码,但无论打多少遍,对方都没有接通。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不知道多少次发生在他的身上。恐慌开始蔓延,来不及多想,宁一宵穿上大衣,翻找出驾照,自己去车库开了辆车离开。

太久没有驾驶,他并不熟练,又因为心理障碍,开得异常艰难,还差一点追尾,明明不算太长的路途,他却感觉行驶了好久,抵达时手心都是冷汗。

这是这一片街区看上去最破旧的公寓楼,连门口的路灯都坏了,一片漆黑,很影响视物。宁一宵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亮路,从入口进入公寓的楼梯间。

但他并不知道苏洄住在哪一层哪一间,卡尔也并不清楚。一时想不到其他办法,他只好挨家挨户敲门,从一楼开始。

一楼的三个住户,只有一个为他开了门,是一对年轻男女,刚打开门,宁一宵就闻到屋子里的浓重的烟草味。

对方态度并不友好,骂了几句脏话。

但宁一宵没有恼怒,还是试着向他们描述苏洄的样子,可这对情侣似乎刚磕过药,头脑完全不清醒,没等他说完便重重关上门。

宁一宵只能上楼,从第二层的第一户开始,一个接着一个,但一无所获。

直到他上了三楼,正要按响门铃,楼道里走过来一个中年女人,打量他的脸。

宁一宵抓准机会,“您好,请问您知不知道有一个叫Eddy的年轻人住在这里,身高差不多到我这里,很瘦,和我一样是华裔,头发有点长……”

没等他描述完,中年女人立刻说,“你是不是梁先生?”

宁一宵愣住了。

对方自认为猜对,颇为高兴,“没错吧?Eddy的外婆和我提起过,说个子高高的,长得很帅,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呢?我是他们的房东,怎么了?来找Eddy啊。”

宁一宵顾不上解释太多,“对,你可以带我去见他吗?他不接我电话,我怕他出事。”

房东太太一听,也不多说闲话,立刻带着宁一宵去到最里面的一间,拿备用钥匙打开了门。

“怎么这么黑?”

她喊着苏洄的英文名,摸索着将灯打开,没想到跟在后头的年轻人动作更快,像是很熟悉似的,冲进房间里,四处寻找苏洄的下落。

“苏洄?苏洄?你在哪儿?”

他首先就去了卧室,其次便是浴室,果不其然,苏洄躺在地板上,整个人都已经陷入了昏睡状态。

宁一宵下意识地去探他的鼻息,然后是手腕和衣服,查看有没有血迹,好在没有伤,但体温很高。没多想,宁一宵直接将他拦腰抱起,带了出去。

“哎你要去哪儿!”

“医院。”宁一宵扔下这句话,抱着苏洄下了楼,将他放到副驾驶上,驱车前往医院。

驾驶过程中,宁一宵几乎忘了他们的关系,一切仿佛回到了六年前,所有事又在重演。似乎就连老天也终于开始可怜他们,一路绿灯,没有让宁一宵再煎熬地多等一分钟。

直到将苏洄顺利送入精神科急诊,医生告诉他问题并不大,送来得很及时,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许多。

凌晨两点,宁一宵孤身一人站在医院走廊,很想要抽烟或是冲洗双手,但都忍耐住了。

没多久,医生又出来,告诉他病人近期似乎没怎么吃东西,摄入量太少,已经有些营养不良,让他最好准备一些清淡有营养的食物,等他醒来后吃。

宁一宵说好,没犹豫便离开了医院,驱车在凌晨的街区寻找还开着的超市。

终于找到一家,是24小时商店,整个店只有他一个顾客。宁一宵速度很快,买了鸡蛋、鳕鱼、蔬菜等食材,还有很多调料。

结账时,他发现收银员是一个年轻的妈妈,站在收银台,而她的身旁支了一个小躺椅,上面睡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

宁一宵没说一句话,在店员找零后,又抽出两张,连同之前的找零一起推到店员面前,独自离开了。

他回到曼哈顿的豪华公寓,这座位于大约五千英尺的顶楼平层,是他最早购置的房产。实际上宁一宵买下后,并没有住过,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湾区,不在纽约多做停留。

就算住进来,他也只会用这里的办公室和卧室,其余根本不碰。

在今天这个特殊情况下,宁一宵第一次使用了这里的厨房。他已经很久不做饭,但还是很熟练地给鱼挑了刺,片成鱼片,在煮到粘稠的粥里烫熟。

肌肉记忆来得比头脑更快,在他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就已经打了鸡蛋,搅碎后加了水,但想到苏洄逃避的眼神,还是倒掉,改做炒蛋。

早上六点,刚起床的卡尔就接到宁一宵的电话,对方提出一个怪异的要求,问他家有没有打包盒。

卡尔问了妈妈,找到了一些,都是用来给弟弟妹妹带午餐用的。

“可以,就要这些。”

他带上干净的打包盒前往宁一宵家中,发现厨房的中岛上摆着几道看上去很棒的中餐€€€€青菜鱼片粥、滑蛋虾仁、白灼菜心和煎鳕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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