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日/戒断 第111章

“宁一宵。”

“嗯?”

“你还会讨厌海吗?像以前一样。”

宁一宵静了几秒,“好像没那么讨厌了。之前想到大海,全是不好的记忆,后来再想到海,已经不是那些会让我做噩梦的回忆了。”

苏洄的头发被海风扬起,他挽到耳后,倒退着走路,对宁一宵笑,“会想到我吗?”

宁一宵点头,“嗯。有时候我坐在办公室或者这栋房子里,也会看海,看着看着就会想起你,想象如果你在,应该会很喜欢这样的风景。不过有时候,我也会想起我妈妈,偶尔甚至会看到她走在沙滩上,穿了一身白色的裙子,很好看。”

苏洄握住了他的手,只是温柔地抚摸。

“会很遗憾吧。”

“嗯。”宁一宵感觉自己的生命完全是遗憾组成的,“其实我很怕想起她,因为知道她不会再出现了,我无论多努力,都不可能让她看到,让她也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排斥听到别人提起我的父母,因为我比谁都希望她在这里。”

宁一宵说着,有些苦涩地笑了,“她连你都没有见到。”

苏洄眼眶酸涩,“是啊,好可惜。”

“到最后,她什么都不剩,只留下一个遗物箱,到现在我都没有打开看过,光是看到样子差不多的箱子,就会很焦虑。”

这是宁一宵第一次坦诚地向苏洄剖白,哪怕六年过去,他依旧没办法坦然接受母亲的死亡。

“但她现在自由了。”苏洄说,“就像她告诉你的,只要撒进海里,她就会无处不在。看到海,就像是看到她。”

宁一宵点头。

他们坐在沙滩边,望着潮汐反复袭来,卷走沙砾与贝壳。

“我有时候也觉得很遗憾。”苏洄握着一把沙子,声音很轻,“明明我才26岁,可是却好像活了好久好久,什么都失去了,最开始是我的爸爸,我的健康,再后来就越来越多,像泥石流一样,全部卷走了。”

苏洄笑着看向宁一宵,“我还没有跟你说过,就在我和你分手的几天前,我叔叔因为精神分裂自.杀了,去灵堂之前,我妈带着我去了他家,想叫上我婶婶,我自己上了楼,结果发现她也走了,只留了几行字,说要去陪他。”

到现在为止,苏洄也没能忘记那时候的冲击力。

“如果叔叔不是精神病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两人的沉默很短,宁一宵忽然开口,“你把我们代入其中了。”

这是他所不知道的,也难以想象的。

苏洄没有否认,“很难不这样做吧,我的病自杀率更高,何况那个时候,我确实也快撑不住了,躁狂都救不了我。我想尽了所有办法,都不能扭转他们的思想,无论如何也要让我和你分开。”

“其实我最后悔的不是分手本身,是我说分手的时候太含糊其辞了。”

苏洄低下头,困在精神病院的小房间里,这最痛苦的一幕无数次在脑海重演,“我怕我说得太清楚,告诉你我那段时间经历的一切,你会选择坚决不分开,我知道你肯定会这样,所以只能说,没什么理由。”

宁一宵的手抚上苏洄的后背。

“我知道你讨厌没有理由的离开,我也知道,你可能真的会放弃一切带我走,但是我很害怕这样。”苏洄声音逐渐低下去,“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我们之间错过了六年。”

宁一宵抱住他,“我都明白,就算你什么都不说,我也知道。”

苏洄笑了,拨开头发给他看自己脖子上已经愈合变浅的伤口,“你看,我去我外公的病房,抢了床头柜上的水果刀抵在这里,结果划破了也不知道,他们觉得我疯了,都很怕我,但又根本不打算听我的话。”

宁一宵早就注意到那个细长的痕迹,只是他从来不提,很怕是苏洄的伤心事,提起让他介意或自卑。

听到苏洄自己说了,宁一宵也松了口气,但更无法想象当时苏洄有多痛。

“都过去了。”宁一宵揽过他的肩,吻了吻他的发顶。

“但那些日子都回不来了。”苏洄说。

“回不来的才是人生。”

听到这句话,苏洄莫名很认同,点了点头。

“我有一段时间特别恨他们,尤其是我外公,所有人,我以为他们都不要我了。”

苏洄靠着对宁一宵的眷恋存活下来,也逐渐丧失了对家人的期盼。

“出来之后,我花了很长时间攒钱,因为记忆力衰退,他们的联系方式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能找所有能求助的机构求助,他们说会帮我查,但最后告诉我,我的外公死了,我妈妈也去世了,外婆在外养老,但不知道具体位置。”

“而且我回不去。”苏洄苦笑,“哪怕我白天给游客画画,晚上去餐厅打工,辛苦攒够了机票,也回不去,因为我是精神病人,需要有监护人的签字才可以。”

多讽刺啊。

苏洄笑着说,“我只能滞留在那里,也很想找你。”

其实苏洄做出过很多努力,他曾经上网搜索到了宁一宵的论文,在最后一页的作者信息里,看到了他的邮箱,可发出去的邮件似乎变成了垃圾邮件,宁一宵根本没有看到。

“那你是怎么找到外婆的?”宁一宵轻声问。

“是怀特教授帮我找到的。”苏洄垂着眼,睫毛轻微地颤动,“他在加拿大参加学术会议,我那时候会把自己做的一些东西拿去卖,其实一整天下来也没几个人会买,但他看到了,说要带我去纽约学艺术,我以为他是骗子。”

苏洄笑了出来,“但是他给我看了他的作品,还带着我去了那个学术会议,让我坐在后面听,就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贵人,把我拉了出来。”

“我托他帮忙找外婆,其实真的很难,简直就像大海捞针,但很巧,他有一个学生,已经毕业了,接了一个疗养院的重建设计工作,所以那个人每天都会去疗养院,还会和里面的老人聊天,记录他们的需求。”

说到这里,他眼睛都亮了,“那天他来学校,碰巧我也在,他觉得我很眼熟,一开始我没在意,他也走了,结果没多久他竟然折返回来,告诉我,他没看错,我是他前不久见过的一位老人的孙子,他看过画像。”

“我当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像做梦一样。怀特教授立刻带我去了那家疗养院,在智利的一个小镇,听说整个镇子都没有多少人,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设计师,我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到外婆了。”

苏洄想到和外婆见面的画面,难以抑制地落了泪。

“她那个时候就坐在疗养院的长椅上,拿着一张巴掌大的画像,盯着不动。”

宁一宵替他抹了眼泪,“她怎么会有画像?”

“说起来也很神奇。”苏洄笑着说,“那一群老人里面,有一位是画像师,过去给警察局画罪犯画像的,是不是很黑色幽默?我外婆比划加沟通,请他画了好多好多次,最后才画出来一张最像我的。”

她拿着那张画像,给每一个进疗养院的人看,希望他们能找到苏洄。

“我大部分时候很倒霉,但是关键时候好像又有点运气。”苏洄靠在宁一宵肩上,“找到你也是,都好巧合,就像冥冥之中注定的那样。”

“嗯。”宁一宵心中感慨,却又不免生疑。

苏洄是被强行送到国外的精神病院,他外婆的遭遇看上去如出一辙,应该都是徐治的手笔。

“你有没有找过徐治?”

苏洄原本玩着宁一宵的手指,听到这个名字,手上动作一停。

他摇头,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就像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我把外婆接出来的时候,她告诉我,这些应该都是徐治做的,所以怀特教授给了疗养院一笔钱,让他们假装外婆没有走,过半年之后宣布她离世。”

宁一宵当然懂他这么做的用意,疗养院也好,精神病院的那个丹妮也罢,应该都是接受了徐治的授意。他把他们都安置到这么远的地方,就是用距离制造障碍,让他们想回也回不去。

但这样其实也对他自己的监视造成了难度。

“外婆出来后找了之前认识的老熟人,是她最熟悉也最信赖的人,但对方并没有帮忙,而且还说,建议我们别找其他人了,他可以装没有接到过这通电话,别人就不一定了。”

“谁都知道季家后来真正掌权的人是谁,所谓的朋友也都会变成敌人。”

苏洄叹了口气,“我当时想,找到外婆就很好了,哪怕以后就这样相依为命,我也觉得很满足,并不想惹上麻烦。所以在怀特教授的帮助下,我们就这样暂时落脚纽约,紧紧巴巴地过了一年半,后来就遇到了你。”

“我是不是很懦弱?”苏洄看向宁一宵,“电视剧里演的都是死去的少爷归国,报复了所有人。”

宁一宵摇头,“不一样,徐治机关算尽,心机又重,你们一老一小,什么都没有了,过去的朋友也都因为利益翻了脸,拿什么去斗?何况他光是用一个精神病人的帽子,就可以把你死死压住,翻不了身。你的选择是很明智的。”

话虽如此,苏洄依旧觉得自己无能。

如果他不是精神病人,可能还有回旋的余地。尽管他并不在意季家的金钱与权势,但以这样的方式落入他人之手,这个人还很有可能害了母亲和外婆,苏洄怎么可能不恨。

“别想了。”宁一宵察觉出苏洄低落的情绪,适时给予安抚,抚摸他的肩膀,“他坏事做尽,会遭到报应的。”

苏洄点头,话题很跳跃,“我其实去过S大。”

“真的吗?”宁一宵有些意外。

“嗯,两年前。”苏洄笑了笑,“虽然我知道你那个时候应该已经毕业,不在学校,但是我还是去了。之前一直困在加拿大,到了美国的第二周我就自己过去了。”

宁一宵的确已经毕业,两年前他的公司都步入正轨了。

“你进去了吗?”

苏洄摇头,“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进去了我可能反而更难过,明知道你不会在那儿。犹豫了很久,还是没进去。就在校门口的马路边,我坐了一下午。”

“坐那儿干什么?”

“看啊。”苏洄说,“看那些学生进进出出,背着包,戴着耳机。我很希望那里面会有你,但是没有,我也知道你不会出现的,就是想看看。”

“后来我发现,几乎每个学生都很开心,很充实,所以后来我就想通了,因为我知道,如果你在这里上学,实现你的梦想,也一定会很开心的,能不能亲眼看到你,也不那么重要了。”

宁一宵忽然有些难过。

那个时候的苏洄肯定就像一只没人要的小流浪猫,在校门口望着来来去去的每一个人,翘首以盼,最后失望地离开。

“我坐了晚上的大巴车回去,还在路上做了很长的梦,梦到你了,很满足。”

“梦到什么?”宁一宵问。

苏洄笑了,“就是梦到你在图书馆编程,你说你自创了一个语言,还教我用,但是我好笨,学不会,你就说你不要学了,我用这个语言做一个小程序给你用,我说用来干嘛呀,你说无聊的时候陪我说话。”

宁一宵忽然愣住了。

他说的梦,仿佛与真实连接到一起。

“很奇怪的梦。”苏洄说。

他回过神,从这个像预言一样的梦里醒过来,也笑了。

有那么一秒钟里,宁一宵想告诉苏洄什么,但他选择不说,这样才能给他惊喜。

苏洄望着大海,声音被海风拉远,“宁一宵,你知道有一个词叫蕉鹿之梦吗?”

宁一宵摇头,“什么意思?”

“就是一个典故,苏轼也化用过€€€€梦觉真同鹿覆蕉,相君脱屣自参寥。②”苏洄解释说,“蕉鹿之梦的意思是错把真实当成梦境,分不清是梦还是清醒。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这样的,尤其是再次遇到你之后,好像更严重了。”

“为什么?”

宁一宵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苏洄肩上。

“因为之前我会经常产生幻觉,大部分都是关于你的幻觉,我把那当成真的,哪怕有时候我分得清,我知道是假的,还是会这样。但是遇到你之后,我不太敢相信你还愿意和我说话,帮我,甚至有一些亲密的举动,所以我会把你当成幻觉,因为我觉得,只有在幻觉里,你才会不讨厌我。”

宁一宵握住了他的手,“因为那些信没有回音。”

苏洄沉默了一阵子,“不知道。”

对他而言不止这些原因,宁一宵可以有很多个爱上别人、厌弃自己的可能。

他笑了,“蕉鹿之梦,是不是很贴切?”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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