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的空间放置着一辆敞开了大门的汽车,一个用银白色金属浇筑而成的女人形象靠在车边,手指夹着一枚香烟,她的双肩和头顶充斥着黑色的胶质物,粘稠而沉重地向下压着。
而右侧的空间里则是透明材质的曼妙塑像,被套上了一条旧的白色长裙,裙摆飘荡,可她的双腿却被同样材质的黑色胶质缠住,不得脱身。
左边的帷幕上被投影了川流不息的扭曲街道,而走到右边,帷幕上的影像则变成了深色的大海。
而此时此刻的苏洄,就站在空间的左侧,面对帷幕凝视着投影中的马路,他伸出手,触碰了街的对岸,也是同一时间,站在右侧的宁一宵,伸出手,指尖穿透大海的光影,隔着幕布握住了苏洄的手。
克洛伊将这一刻永久地记录下来。
她放下相机,望向两人,尽管对其中的故事背景并不熟悉,但她心中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共鸣。
贝拉开口,无意间说出了盘旋在她脑海的念头。
“好像他们两个走进去,这个作品才是完整的。”
宁一宵牵着苏洄,在一个个他亲手所做的展品前驻足。观展的人越来越多,偶尔他能听到一些人毫不吝啬的夸奖,甚至有人认出了苏洄。
这令苏洄感到压力倍增,有些透不过气,宁一宵察觉到这一点,于是决定先带他离开。
从艺术馆里出来,回到车上,苏洄依旧神思游离,但听到那些话,为他带来的也并非只有压力,的的确确也稍稍缓解了他对自己能力的否定。
“他们都很喜欢你。”宁一宵握着他的手,车窗外是一整片明媚的绿意,“你听到了吗?刚刚有个小女孩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艺术品。”
苏洄垂着眼,攥紧了自己的指尖。
这里风景优美,但原本的小镇度假也只能暂时搁置。在询问过苏洄的意见后,宁一宵让司机开到市区的精神科诊所,为他安排了心理咨询。
等待他接受咨询的这段时间里,宁一宵处理了方才那个记者的事。
电话里查尔斯说,“刚刚我拟了个律师函发过去,那边倒是回我了,但是那个记者就说自己只是工作失误,提出想私下当面道歉,希望你们能原谅他。”
宁一宵对这样的人没有丝毫怜悯,“我不接受他的道歉,最少也是起诉。”
“这种人,哪怕起诉了也只是公开道歉,可打官司时间长得很,这种事他们做的多了,早就习惯了。”
宁一宵当然清楚,但他还是想给苏洄一个公道。
挂断了查尔斯的电话,他又联系了凯莎。
“我是Eddy的男友,刚刚碰过面。”
凯莎立刻反应过来,“他还好吧?麻烦你转告他,让他放心,采访的事暂时处理好了,希望不要影响到他的情绪。”
宁一宵却并不打算这么简单放过。
“我记得现场有几个记者是录像的,麻烦你帮我联系一下他们,我需要他们手里关于这整个事件的录影视频。”
“现场的录影视频?”
“嗯。”
凯莎想了想,还是应了下来,“那我去问问。”
没过多久,她便发来了两个记者的联系方式。宁一宵联系了其中一个,简明扼要地提出交易,“我需要你今天在展览采访的视频,价格你开,东西给我处置。”
对面的记者并没有犹豫太久。
这对他们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交易,本来以为今天的工作全被搅屎棍毁了,得不偿失,但现在有个更大的利益交换摆在眼前。
“好,收到预付款项我就会发给你。”
拿到对方的视频,宁一宵让卡尔联系到那个当场对苏洄进行发难和刺激的记者,将视频发给了他。发布会整个事件的原委都被记录下来,证据确凿,根本没办法抵赖。
“如果你们这边做不到对这件事进行公开的声明和道歉,这则视频将会被拍摄的媒体发布出来。”
媒体和媒体之间的狗咬狗是常态,对方一听,立刻急了,没想到会踢到这么硬的钢板,以为私下扯扯皮就能轻轻放下。
无可奈何,他只能妥协,以自己的名义撰写了一封公开道歉信,刊登在自家媒体上。
苏洄结束了五十分钟的心理咨询,独自从咨询室出来,宁一宵正在走廊的尽头通电话。
“Shaw,这个记者服软了,他还坦白说自己其实并不想这么做,是收了一个人的钱才这么做的,好像叫迈克€€威卡,我把这个人的信息发给你。”
宁一宵坐在外面查看,看到他竟然是苏洄所任教学院的学生,只是不同系别,便觉得爆料的可信度高了不少。
忽然,他感觉这个人的姓氏很熟悉,直到看到他父亲的名字,才回想起来,原来他父亲的企业刚好就是自己公司纽约园区的工程施工承包商,前不久还在招标会上见过一面,当时有四个大公司投标竞争。
他几乎要冷笑出声。
一物降一物,正好栽到他手里了。
苏洄并不知情,看宁一宵还在处理事务,以为他很忙,所以没有上前打扰,只是乖乖站在咨询室门口。
宁一宵打完电话,一回头发现苏洄安静地站着,低头注视着手环,一颗心很快变得柔软,走过去抱了抱他。
“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苏洄望着宁一宵的眼睛,迟钝地点了头。
“回家吧。”宁一宵摸了摸他的脸颊,“回去我给你蒸鸡蛋羹。”
苏洄几乎在家躺了三天,成日昏睡,清醒的时间很少。
宁一宵大多数时候都陪他躺着,给他肩膀和怀抱,他们的床垫很大,偶尔雪糕也会挤进来,把他内心的孤独和空虚挤得很小很小,从巨大的黑洞缩小成一颗鹅卵石,压在心头。
在他清醒的时候,宁一宵会陪他看电影和动画,和他一起拿着油画棒涂鸦。有很多个瞬间,苏洄都觉得眼前的他可能是幻觉,但每当这样的念头冒出,宁一宵就会用实际行动掐灭,比如在他额头印上真实的一个吻。
“发什么呆?”宁一宵语带笑意。
苏洄说话的频率开始恢复,也一点点从木僵中复苏,不再那么迟钝。
但得知迈克和那个记者打算登门道歉时,苏洄还是很抗拒,并且逃避接收这些信息,又用昏睡躲避消极情绪。
他甚至开始讨厌纽约,厌恶这里乱糟糟的大街和拥挤的人群,还有闷热的夏天,苏洄这时候讨厌的事太多,从生活中找不到什么乐趣。
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看上去还很平静,甚至在面对宁一宵时还能表现出一点轻松,好让他放心一点。
宁一宵并不是好糊弄的人,他太了解苏洄,一个眼神就可以看透。
这是苏洄将自己封闭在家的第九天,餐桌上摆着出炉不久的焦糖苹果派,气味香甜,但苏洄却没有胃口,动作很慢地吃着一勺苹果馅。
宁一宵为他倒了杯水,毫无征兆地开口,“苏洄,陪我去冰岛吧。”
他的措辞将主体归结到自己,不是我们一起去,不是我陪你去,而是请求苏洄陪他。
苏洄显然有些意外,半天才反应过来,但却很犹豫。
“我现在的状态……很差。”苏洄垂下眼,一副很怕把事情搞砸的小心模样,“去了……也很浪费。”
他不想毁掉他和宁一宵的冰岛之旅,这是他们都期待已久的。
宁一宵却说,“怎么会?就算是同样的风景,不同的状态感受到的也完全不同。这次去了,下次状态变了再去一次,一点也不浪费,还能有两种体验,不是很好吗?”
苏洄没料到他会这样说,睫毛轻微地颤了颤,有些动摇。
“你很忙的,已经在家陪我太久了……还有很多工作……”
“就是因为忙了太久了,我也想休息一下。”宁一宵握住他的手,动作很轻地捏了捏,“你能陪我休息吗?”
每当宁一宵用这样的方式和他说话,苏洄就完全失去了拒绝的能力。
明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个麻烦,可能会对这趟旅程带来无比糟糕的体验,但他还是忍不住应允,只是因为不想让宁一宵失望。
“那……好吧。”
宁一宵微笑着,轻轻磕了一下他的额头,“谢谢小猫。”
雪糕仿佛也感同身受,兴奋地绕着两个人打转,还意外获得了一个小零食,于是更加激动,大叫了几声。
宁一宵制止他,“安静点。”
雪糕又叫了一声。
“吓到他,我就把你送走。”
苏洄见识过宁一宵的幼稚,但还是被他说的话给弄得哑口无言,只好抱住了雪糕,安慰真正的小狗,“他吓唬你。”
宁一宵拉过他的手臂,“苏洄,你也这么抱我。”
于是苏洄也乖乖搂住了他的脖子,这样的动作几乎只有躁期的他才会做,通常是想要求得一个吻,或是更多。
现在面对面,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苏洄却无端生出一丝羞愧,所以避开了视线。
宁一宵却说,“你真好看。”
苏洄下意识想说不好看,但被宁一宵纠正过太多次,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硬生生变成宁一宵教给他的标准答案。
“……谢谢。”
“不客气。”
在宁一宵惊人的行动力下,签证到手后他们便坐上了飞往冰岛的航班,像一场打破计划的出逃。因为服过药,六小时的飞行里苏洄大部分时间都睡着,但在睡梦里还是握着宁一宵的手。
落地是上午九点,这里才下了场小雨,雾蒙蒙的,气温十五度,并不像苏洄所熟知的初夏。
宁一宵从租车处取了车,接上乖乖等待的苏洄,按照导航向酒店开去。
“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单独出来旅游。”
明明是寻常的一句话,但苏洄却莫名感觉宁一宵的声音里透着些许不安,于是将视线从窗外的草浪移开,望向他。
果不其然,宁一宵的手有些抖。
苏洄难得在郁期如此敏锐。
“怎么了?”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宁一宵的腿上,“是不是不舒服?”
宁一宵笑着说没有。
只是刚刚,他的脑中突然闪现了自己独自一人来到冰岛的画面,但影响不算大。
“我上次来的时候,没什么准备,这里没车不行,所以租了一辆,但是我那个时候完全开不了车,所以差一点又出事故,不过还好,运气不错,没出事。”
宁一宵诉说的语气很平淡,仿佛与他无关,但苏洄默默听着,却很难过。
他望向前方的一小片草原,草浪被风吹拂着,沿着山坡层层浮动,是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
“一宵。”苏洄拽了拽他的衣角,小声说,“我们停在这里吧。”
“怎么了?”
“我想下去呆一下。”苏洄指着车窗外的山谷,“很漂亮。”
“好。”宁一宵把车停在一边,陪他一起走了下去。这里漫山遍野的青草,郁郁葱葱,缀了星星点点的野花,却透着其他地方没有的冷色调,令他想到影音室的那部电影。
刚下过雨,泥土和草木的气味仍在翻涌。他陪着苏洄走进去,风很大,将两人的头发都吹得乱乱的,飞扬的衣角也重叠。
宁一宵手还是有些颤,所以没有牵苏洄,而是试图先平复自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