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晏臻自然一直在等。
后来他们在学校的咖啡厅里坐了半个小时。
张君并不想回忆那次的见面,虽然他们的谈话很顺利,贺晏臻表现得也很有礼貌甚至近乎谦卑,恳求一样希望他帮忙,但他并不想从别人的脸上看到那种近乎痛苦的神色。
贺晏臻并不是对他完全信任,因而那份痛苦里还掺杂着纠结和怀疑。
张君实在不忍心,于是问他:“你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讲?”
贺晏臻说:“何意的心思很敏感,如果由我来说,他一定会想到别的。”
这也是不能拜托张君直接带何意去做心理疏导的原因,何意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不管是谁,只要直接提出来,他最大的反应还是反思自己,认为自己给他人带来了困扰,从而自闭起来,愈发谨小慎微。
张君问完自己便明白过来,于是轻轻叹了口气。
“可现在这样,即便是是为了他好,他将来知道了也未必会高兴。”张君道,“你知道我们行医的面对最多的就是病人,因为顺手帮病人治好其他毛病,却因此反遭投诉的例子比比皆是。当然,何意一向对别人都充满善意,他或许不会。”
张君这话是有感而发,他出于好意帮别人忙,最后却得来一句“谁要你多管闲事”。
虽然何意不是这种人,但对面是贺晏臻,这就不好说了。
贺晏臻无奈地一闭眼睛,过了会儿,他低声道:“那就永远不要让他知道。”
韩老师之前是临床的心理医生,后来不喜欢医院的工作模式转而做心理咨询和疏导。她格外注意咨询者的隐私保护。因此这件事只要他们俩人不说,何意的确不会知道。
张君考虑了半天,最后慎重答应下来。
在跟何意提起时他内心仍有犹豫,但是这会儿,看到何意认真做完自测表,于环境清雅的会客室里跟韩老师放松地闲聊时,他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何意跟韩老师聊了一个小时。
从会议室出来后,他神色轻松,并小声地跟张君说:“怪不得我朋友说韩老师特别好的,她真的好好。”
张君心里咯噔一下,以为他说的是贺晏臻,于是问:“你朋友怎么说的?”
何意:“他说韩老师让他得到解脱,至少,比进医院时进门被就劈头盖脸猜症状,然后开一堆药回家的体验要好。”
张君这才松了口气,想了想:“韩老师以前也是在医院工作的。医生在医院里的接诊量太大,平均到每个患者身上可能不到十分钟,自然没空听患者倾诉,通通开药解决。做心理咨询就不一样了,都是按时间计费,大家可以慢慢谈。”
他说到这,留意何意的表情:“现在社会大家压力都大,我倒是觉得人人都有倾诉和疏导情绪的需要。”
何意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说实话,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跟别人聊这么久,说这么多。我自己都没感觉到时间过去,她的每句话似乎都能说到我心里去。以前朋友说起韩老师的收费标准时,我还觉得价格离谱。其实现在看,如果我不缺钱,我应当也愿意花钱请她来聊天。现在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松了。”
张君看他显然受益匪浅,不由笑了起来。
“你很快就不缺钱了。”张君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你使劲暗示下导师,让他下次飞刀还带你出去。”
“哪能次次都给这么多!”何意怪叫。
“给少了,你就别给他订饭,别给他叫车,饿着他!”
俩人大逆不道地讨论一番,哈哈大笑。
回到学校,师兄弟俩又各自忙碌。
何意只觉下午说不出的开心,晚上有位师兄请大家吃烧烤,过来招呼他,他也欣然应约。
晚上回到家,何意才想起自己又忘了给贺晏臻打电话。
时间是晚上九点,此时再打也不算太晚。但是他拿着手机翻来覆去,却始终没有拨出去。
何意发现,自己似乎有了逃避心理。
他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贺晏臻,明明俩人已经分手,却又阴差阳错重新复合。且这复合有点不明不白,明明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但他内心又不情愿。
这件事唯一的安慰是那天米辂成了全场的笑话。
害人者终害己,米辂这么飞扬跋扈咄咄逼人,受到的惩罚就是太少了。
何意恶狠狠地想,以后再遇到米辂,自己一定要痛快地报复。
他发现当自己不再顾虑他人眼里的“小三后代无罪论”,开始坦白承认自己也恨着米辂,怨恨他抢走自己的一切后,而这让他感觉很痛快,非常痛快!
与贺晏臻的见面一拖再拖,贺晏臻也没再到学校来找。
等到后来,何意索性先不去想,只当对方要忙毕业论文,而自己这边也的确忙道不可开交。
又一个周,马教授去S市的合作医院示范教学,他这次仍是带了何意,又叫上了另一个学生。只不过这次没有补贴。
何意当然没意见,他发现自己特别喜欢上手术,如今正需要大量的观摩和实习机会。
时隔两年,再次进入S市医院,何意不由心生感慨。
这家医院也在悄悄发生着变化,当初请他帮忙做课题资料的师兄跳槽去了私人医院,对他格外关照的那位副院长如今已经转正成了院长,而何意在跟马教授讨论手术方案时,又留意到有个医生频频看向自己。
他当时只觉得眼熟,后来一想,终于跟记忆中的某个人对上了号€€€€那个因为他上课接电话而时不时针对他的老师。
那时候,何意整日陷入苦闷中难以自拔,现在他却仅仅因是马教授的得意门生,就被人另眼相看。
何意静心一想,韩老师说得对,一个人若是太在意别人的看法,甚至依赖他人评价来评估自己的价值,未免太愚蠢。因为外界世界始终是在变化的。
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自己之前竟一直没想明白。
何意无暇进行更多的思考,因为马教授在这边有几台复杂的面部神经和口腔癌的手术。
这位老师将其中两位患者的情况总结告诉了何意,让何意给出对应的鉴别诊断和治疗原则,以及手术方案和注意事项。
南方的气温早已升到二三十度,何意在宿舍里喝着饮料研究手术方案。
有陌生电话呼进时,他正“咕噜噜”吸了一口酸梅汤,因此接听时,说话口气都带着酸甜的欢乐气息。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贺晏臻在那边道:“何意,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何意指尖的油笔“嗖”地一下停住,他望向窗外,看着绿油油的高大香樟树发呆。
贺晏臻默然片刻,又道:“一直没等到你的电话,所以我办了新号码。”
“抱歉,最近有点忙。”何意笑笑道,“等我回到北城,就约你面谈。”
电话那头“嗯”了一声。
何意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短袖,不禁想,明明挺热的天气,怎么那年就那么冷,好像再也等不来夏天一样?
时间悄悄改变着城市,也在改变着气候以及人的心境和感情。
他终究不是那个在楼道里等一通生日快乐,并为此患得患失的男生了。
“两年了……”何意又喝了口酸梅汤,似有慨叹地笑了笑,“时间过得真快。”
作者有话要说:
提示:
1、本文是架空,部分内容跟现实不符(比如医生的飞刀费问题,去年才开始明确合法化。民法典的内容则参考的是修改之前的)
2、等分手的,再囤两三章差不多了
第86章
这一周的学习忙碌而紧张, 马教授有一台手术因同时实施多项术式,难度和风险十分罕见,所以在征得患者同意后, 决定这台手术参加跨省际联合开展的学术会议。
手术室的一切操作通过高清技术全程记录并在学术会议上直播, 马教授仍是选了何意做助手。
何意知道这次的手术不比以前,因此抓紧一切空余时间做准备。
同行的师兄见状, 私下问他:“你还真跟着上啊?不害怕?”
何意想了想:“有点紧张。”
“我劝你慎重考虑一下, ”师兄道,“别的不说, 就那患者的舌咽和颈侧的肿物,稍有不慎就是大危险, 那可是颈动脉。那人之前找了多少家医院也没人接,就咱老师艺高人胆大,接了就算了, 还敢直播教学。我一听这个跑都来不及,你怎么还敢上的?你就不怕万一有点什么问题,被几个省的专家和医生看到,还没毕业名声就毁了?”
何意之前的确想过这个问题,但对他们而言,这样的手术机会极为难得。
换成任何一个其他医院或老师,都不可能在这时候带学生上台。
想要成长,将来独当一面, 总要有面对的第一次。现在老师让他当助手,必定也是慎重考量过的。
手术前一天,是约定的跟韩老师见面的日子。
何意给韩老师打电话解释自己在外地, 后者听他说明天有台十分重要的手术, 倒是心生感慨, 跟他闲聊了一会儿。
她讲自己二十出头时的一些经历,明明是两代人,年轻时的心境却十分相似。而韩老师此时再回头总结,又多了份高屋建瓴的睿智和透彻。
何意从小到大极少听到长辈们的教导。
他的家庭早早破碎,自己在学校又十分自闭,老师们或是不喜欢他的性格,又或是怕冒犯到他脆弱的自尊心,因此看他成绩稳定,也不会主动约他谈心。
而后来遇到的梁老师等人,又拿他当学生榜样一般夸奖,更不会给他聊人生经验。
现在终于有人跟他讲这些。
何意就像只出生后缺失了印随学习的雏鸟,现在找到了肯耐心教他走路的长辈。哪怕是些大道理,他都极为渴求地吸收着。
翌日一早,手术如期举行。
何意此时再上手术台,竟只感觉到兴奋和亲切。
他不去管一旁的高清设备,也不在意会议那头是什么级别的主任来讲解,何意只全神贯注地做配合。
而这次的手术,也成为了一次教科书级别的示范。
主刀的马教授操作娴熟技术精湛自不必说,何意作为助手,几乎全程准确预判了教授的行动,术野暴露清晰,止血准确,犹如教授的影子一般行动。
他原本就是团队中最年轻的一员,虽然只露出了眼睛,但身型挺拔瘦削,气质卓然,在手术开始已经引来不少与会者的注意。
有好事之人甚至开始偷偷打听这个后起之秀的情况。
这次的手术持续了十个小时。
从手术台上下来时,马教授几乎走不动路。助手们还能轮流歇一下,这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作为主刀却一刻不能休息。
何意过来搀扶老师,就听后者叹气:“我是真老了,也不知道干到什么时候,就上不来手术台了。”
他们的午饭没吃,晚上的工作餐也早已凉透。
马教授这次却没让何意订饭,而是让人把工作餐放微波炉里加热着,他就刚刚的手术要点给何意上课。
何意趁他不注意,偷偷给他点了最爱吃的两道菜,又让店家帮忙买份小米油一块送过来,他给出高高的加急费。
饭菜送到时,马教授的讨论刚刚告一段落。
何意跑下楼接了外卖,上楼后先把米油拿出来,监督老师喝上,又把好吃的摆出来。
老头子一愣,难掩喜色,但又故意板下脸,教育何意不能浪费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