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专家皱了眉,眼角朝下一拉。
“我也是。”角落里,有个女医生也笑了起来,“我也是工作后,才不用领取孤儿生活保障金的。你好,我是人民医院的眼科大夫丁慧。”
她朝何意伸手,何意回过神,忙回握过去:“何意。”
“我看过你跟马教授联合手术的视频资料。正想跟你聊聊。”丁医生笑笑,又示意旁边的位置。
原来的话题就这样被岔开,大家三三两两各自小聚一起谈话看资料。那位专家脸色不太好看,讪讪地坐到一旁。
丁慧与何意坐远了一些,暗嗤一声:“自己一肚子花花肠子还想好为人师,真不知道怎么把他请来了,简直晦气!”
何意并不认识这些人,又怕刚刚那样顶撞别人给老师惹麻烦,因此只道:“谢谢丁医生。”
“谢我?”丁慧却收回视线,对他道,“我找你还是有事相求呢。”
她抬手,那位年轻教授也走了过来,坐在一旁。
何意忙冲对方点点头。
丁慧道:“这次有两个小患者情况都比较严重,但是不能参加这次慈善活动。一个是先天性心脏病的,情况复杂,吴教授已经答应转进他们医院治疗了。另一个是三度唇腭裂的小朋友。何意,这个是你们口腔科的,我知道马教授最近两年的手术排期已经满了,可这孩子现在进食都困难,这次机会实在难得,你看……能不能让马教授给看看?”
何意一愣,随后明白了对方找自己的意图。
丁慧既然知道马教授近两三年的手术都已经排满,很可能是探过口风。
现在单独找何意说,无非是希望何意在教授面前说情。再为那个患儿争取一下。
“马教授对你很重视。由你来说的话,教授答应的可能性更大。”丁慧低声道,“无论如何,请你帮帮他。他叫王一。”
何意将“王一”两个字默默念了两遍,点了点头:“那等我回去问问,教授不一定能排得开时间。”
他说完冲俩人笑笑,随后回到马教授身边。
下午,中外专家参加了启动会。众人合照留念,随后各自研究负责的患者病例和手术资料。
何意一直等送教授回房间,才将丁慧的请求说了出来。
谁知道教授一听,脸色微微沉了下来:“你怎么说的?”
何意道:“我说问问,你不一定排的开时间。”
马教授的脸色这才好了些,点点头:“明天你去拒绝她,就说患儿最好就近治疗,去北城不方便也没必要。我这边手术排期已经排满,没办法插队。如果需要找我也只能去我们医院挂门诊号。”
何意愣了愣,犹豫着应下。然而心里却觉得不忍。
北城距离这边千里远,一个福利院的孩子不太可能去那边求医。
即便他们真去了,且不说马教授那边一号难求,即便他能抢到号,那也要排队,最快也要几年后才能手术。
他心下迟疑,一旁的张君猜到几分,替他问:“老师,这个孩子的情况你是不是看过了?有什么问题吗?”
何意默然,看着马教授。
马教授皱着眉,随后点头:“这孩子情况特殊,鼻底、硬腭到牙槽突都已经完全裂开,但牙槽突在一个水平面上,我原本打算面诊看看,能不能先进行一期手术……”
他说到这打住,摇了摇头,“但他有恶性高热的家族史,他的父亲就是在手术台上去世的。”
这话一说,何意和张君登时愣住,明白了。
恶性高热是一种罕见遗传特征,也是所有麻醉医生的“梦魇”,因为它一旦发作,如果没有及时处理,死亡率是百分百。
这个患儿年纪太小,如果手术,必然是要全麻。
当然,恶性高热有对应的特效药,用药之后死亡率能降至5%。
但麻烦的是,特效药是国外的,国内并没有合法引进。
“这事儿我一直在犹豫。如果能准备好药,也没什么。但就在上个月,你们S市医院的王老师给人手术时,那患者就突发了恶性高热。正巧医院有帮其他患者保存的丹曲林,王老师跟人联系后及时借了药用上,把患者救了回来。但就昨天,他们全科室遭到了处分。患者家属举报他们非法用药,要跟王老师打官司,要他赔钱。”
“打官司?”张君倒吸一口冷气,恼火道,“这家人不是恩将仇报吗!”
何意也觉得遍体生寒,医生在手术台上为了人命争分夺秒,医院协调借药救人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这是给自己招惹麻烦。
“那又怎么样,药监局没批的药,用了就是犯法。”马教授道,“这药几万块钱一支,保质期就半年,全国一共没几家有储备的。现在事情一出,有储备药的医院风声鹤唳,自己都不敢用,更不可能往外借。这个小孩上了手术台,一旦发病,我们再抢救,他也是百分之八九十的死亡率。你们说这手术谁敢做?”
他说到这也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孩子叫什么来着……哎,只能说他命不好。”
何意怔愣片刻,无声地念了下那孩子的名字。
“老师,”他默然半晌,最后问,“如果那孩子自己有储备药呢?我们可以手术吗?”
“他怎么可能有储备药?”马教授问。
“这次来的专家是有不少外国的,他们有渠道买到药。如果基金会或福利院愿意出钱,自己买好特效药备着,到时候真要用上也没问题。”何意道,“更何况,他是个孤儿。”
孤儿,便意味着不会有患者家属事后举报。
福利院的院长为了这孩子求了不知道多少专家,他心里也清楚是怎么回事。到时候三方配合,能手术当然更好。
如果这次不能趁机手术,这个孩子恐怕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马教授沉吟半晌,最后终于松口:“如果他们自己准备好药,可以考虑。”
何意如释重负。
他再找丁医生,提出这个建议,丁医生却苦笑:“真要能买到药,我们早就想办法买了,现在全国的医院都没有。外国专家更不会干这个了,你当人家是代购啊!”
“私人的呢?”何意问,“这个保质期短,放着不用也就坏了。”
“谁敢卖?”丁医生说,“一旦被人举报卖假药,这可是要蹲监坐狱的。别人好不容易从国外带回来的救命药,自己藏着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卖给别人?S市医院的事情你知道吧……”
何意心想,知道,怎么不知道,那是他实习的地方,被告的是教过他的老师。
丁医生叹气:“以前大家是偷着用,现在是连用都不敢用。”
何意道:“那我们老师也没办法。他也救不了。”
“不,”丁医生却说,“你知道为什么只能指望你们吗?你们来自北城,马教授的人脉和关系在那。这事儿只要有系统里的人说句话,可能说简单也简单。”
何意:“……”
“我再提醒你一句,有药的医院就你们北城的。”丁医生又压低声,对何意道,“一把手的妹妹就在你们学校当老师,姓梁。马教授肯定跟那位梁老师认识,这事儿让一把手打个招呼,这药分分钟就送过来了。”
何意脑子里嗡地一声,下意识重复:“梁老师?”
丁医生点头:“对,那一家人挺低调的,你可能不认识。但你们老师肯定熟悉。何意,王一跟我们一样都是没有父母疼爱的。你既然是被社会抚养成人的,现在你就当反哺,去跟你们老师好好说说情。我们一起帮帮王一,好吗?”
气氛沉默,何意无力解释自己的身世,他沉默许久,最后终于点了点头:“好的。”
晚上,酒店里外围满了明星粉丝,一群看着跟何意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举着各种设备随时准备捕捉自家的偶像。
何意被这架势吓得不轻,他又不喜欢热闹,因此给张君和老师发信息,说自己想要早点睡觉补补,不去观看晚会了。
老师自然更关心他的身体,一口应下。张君则自作主张点了晚餐,让酒店送至客房。
何意满脑子都是怎么向贺晏臻提起这事。
正如丁医生所说,何意也希望自己能帮到别人,反哺社会。但他也清楚,马教授如果打算自己开口去求药,就不会在一开始就拒绝手术了。
何意没有脸大到求老师欠人情的地步,他也无法直接向梁老师开口,毕竟他跟梁老师已经一年多没有联系了。
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只有贺晏臻。
但他着实不知道怎么开口。尤其在知道贺晏臻欺骗了自己之后,何意已经拿不准贺晏臻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他吃过饭,又洗了个热水澡,让自己放松下来。
磨磨蹭蹭,一直等到十一点。
走廊里传来一阵纷乱地脚步声,听着像是演出结束,各队人马回到了酒店。何意关了灯,在黑暗中等着世界安静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嘈杂声终于渐渐停歇。
夜深人静,窗外响起一阵虫鸣。
何意心里默念了一句要面对,不要回避,一狠心,终于将电话拨了出去。
信号音嘟嘟直响,何意看了眼时间,正想着贺晏臻会不会已经休息,就听那边突然接通了。
在他说话前,听筒里传来一句暗哑慵懒的问候:“你好?”
何意毫无防备,顿时愣住。
这是米辂的声音。
他拿开手机,确认自己拨出的是贺晏臻的号码,再看时间,晚上十一点半
米辂显然不知道他是谁,在那边打着哈欠,语带鼻音,懒洋洋地问:“请问是找贺晏臻的吗?他正在洗澡,你等会儿啊……”
何意仍是沉默,随后听到那边有人€€€€€€€€起身,随后是拖鞋声落地。
他顿了顿,干脆挂断了。
米辂拿着贺晏臻的手机,见那头挂断后冷笑一声,立刻动手删除了通话记录,把何意号码加入黑名单,随后将贺晏臻的手机放在了原处。
医院的消毒水味让人不舒服,偏偏同病房的客人又事多矫情,一会儿嫌冷一会儿嫌热,空调一天要换八百遍。
米辂平时看那人极不顺眼,除了今天€€€€因为今天那人的一番胡搅蛮缠,把米辂的护工气走了,又把孙雪柔给骂哭了。
贺晏臻正好来医院探视,见那病号和家属咄咄逼人,于是将孙雪柔送回家,并答应她今晚会留下来照顾米辂。
米辂因祸得福,恨不得那家人天天欺负自己。
他知道贺晏臻这人很有英雄情节,因此整晚都表现出脆弱无助。接到何意的电话是意外,米辂对何意恨之入骨,当然巴不得何意误会。
又过了会儿,贺晏臻从外面回来,他将笔记本合上,放进电脑包,坐在陪床椅上闭目养神。
米辂悄悄睁开眼,用眼神描摹这人的轮廓。
贺晏臻有好看的眉骨,米辂始终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贺晏臻时,他在阳光下微微拧着眉,散漫从容,眼神里又有着不可一世的€€瑟。
那是足以让任何一个同龄人沦陷的冷酷眼神。
米辂那时候像个才进大城市的小土鳖,他处心积虑让自己追上这群本地富二代的步伐。又寸步不离地跟着贺晏臻,严防死守地拦截着各处的表白信。
可是谁能想到,贺晏臻最后会认识何意。
米辂盯得太久,贺晏臻终于睁开眼,疑惑地冲他挑眉。
隔壁床已经响起呼声,病房里一片寂静,米辂轻轻眨动眼睛,低声问:“你刚刚是在为投钱的事情烦恼吗?”
贺晏臻没作声。
米辂道:“我妈的投资款这两天就能到位了。要是还不够,你就把公司的流动资金拿去用。”
“不用。你手头要留点自有资金。要是只靠银行贷款,资金链一旦出问题,你那就得赔上全部家当。”贺晏臻摇摇头,又笑了下,“米院长现在坚持要离婚,你还不一定能分到多少财产呢。钱别乱花。”
他的语气是少有的温和,米辂只觉眼眶一热。
贺晏臻很少这样温和地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