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眼神晦暗,他知道贺晏臻的执拗,所以干脆闭嘴,就等着贺晏臻去开车的时候自己立刻跑开。
然而等了会儿,身边的人却没动。
何意疑惑,抬头看他:“……你不去开车?”
“不了。”贺晏臻扯了扯嘴角,表情看起来有点无奈,“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在想什么。等车来了,你就走了。”
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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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意终究没去医院。
贺晏臻打定主意要看着他,不管他说什么都丝毫不肯让步,俩人在小区门口争执了十多分钟。何意最后无奈,只得跟着打出租车离开。他坚持回家,死活不去医院,于是贺晏臻见好就收,但俩人下车后,他却仍是把何意送进家里。
何意已经无力应付,他今天接收的讯息太多,关于梁老师的、韩教授的、贺晏臻的、以及那个王一的……消化这些已经花费太多力气。
更何况贺晏臻驻足目送米辂的一刻,让他意识到贺晏臻最初喜欢的那个自己,是淡然自若进退有度的。
如今自己吸引他的光华不在,早已经变得刻薄自我,贺晏臻进来又能怎么样?
他自顾自开门,进屋,去洗手间漱口洗脸。
照镜子时,他明白了贺晏臻坚持的原因€€€€镜子里照出来的是一张苍白无力的脸,嘴唇的颜色淡到看不出,眼仁却漆黑,有不正常的光亮。
他自嘲地笑笑,将衣服里的收据条扔到一旁的纸篓里。
回到客厅,贺晏臻已经径自进了厨房,见他出来,指了指茶几上的书本。
“明天是不是有考试?你先复习功课,杯子里是冲好的蜂蜜水。我现在给你煮点面,五分钟就好。”
“贺晏臻,”何意叹了口气,“你这样不别扭吗?我们上次刚吵过架。”
贺晏臻停下动作:“你说在南省吗?那明明是你单方面输出,我进行了必要的自辩而已。那不叫吵架。”
何意:“……”
“你随便吧。”何意心灰意懒,连应付都觉得费劲,干脆关上卧室门睡觉去了。
这一觉昏昏沉沉,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微亮。
何意的肚子被饿的咕咕直叫,他清醒过来,又想到什么,跳下床打开了卧室的门锁。
晨光半透进客厅,那里空无一人。
何意又光着脚往阳台走,最后推开厨房门。
厨房里被人收拾得一尘不染,灶上的火已经灭了,上面炖着一个砂锅,锅体还有余温。
何意掀开锅盖,他记得睡前贺晏臻说要下面条,等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锅猪血粥,香味扑鼻。
贺晏臻把香菜和姜丝切得很细,白米粥的香甜味道扑鼻而来。何意目光一转,看到了冰箱下面的一袋新米。
林筱走后,何意就没进过厨房。但他们家只买散装米吃,这一袋显然是昨晚新买的。
冰箱上还用双面胶贴着一张纸条€€€€“看你睡得香,没忍心打扰。锅里的粥一定要喝,可以补血。学习如果太辛苦就适当休息,你已经很优秀了,给别人也留点余地。”
平实稳重,完全不像出自贺晏臻之手。
晨光渐渐耀眼,阳台上水珠熠熠生辉,看来昨夜下过雨。
何意垂下眼,额头抵在冰箱上,静静地将字条又看了一遍。
他想象着不久前在厨房忙碌的贺晏臻,和高三寒假于老屋中给他做饭的贺晏臻。想着昨晚收拾客厅卫生的,和那年暑假给他打扫宿舍的贺晏臻。最后,他又想着那个拖着行李箱于冬日去找自己的,跟昨夜立在树下驻足远望的贺晏臻……
何意已经能够肯定,自己的心理是有问题的,至少曾经有过很大的问题。
他不知道贺晏臻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自己恋爱时倾注的浓烈感情和期待是不是跟心理状况有关?自己决然分手时,是不是也给贺晏臻带来过伤害?
贺晏臻竟然被逼着去看了心理医生。
韩老师……何意决定直接找韩老师谈谈。
上午的考试结束得很早,何意给韩老师打了电话,约了中午见面。
快到约定时间时,他打车前往,路上倒是接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电话。
对方报出自己的名字,何意反映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之前惨遭米忠军报复的那位神经外科的医生。
当年,这位医生已经小有名气,就因得罪了米忠军,后者让罗以诚的叔叔找人制造了一场医闹。医生那天在大厅寻常走着,被人持刀砍成重伤二级。最后行凶者却因有精神疾病且处于发病期间,被免于刑事责任。
这件事曾引起过一阵社会舆论,然而那时候网络并没有特别发达,又有媒体从中报道说医生私生活有问题,跟患者有私人恩怨,真真假假,最后这件事果真不了了之。
“我手里有证据,是当初部分账本的影印资料,现在有几个公司不在了,不知道还好不好使,你试试吧。”这位曾经的医生道,“我已经用附件已经发到你邮箱里了。”
“谢谢!”何意放轻声音,认真道,“谢谢你信任我。”
他想说句什么问候的话,却又怕自己唐突。
谁知电话那边的人却笑了笑。
“何意,你比米忠军强百倍。”
何意意外:“你知道我?”
“丁医生是我同学。”那人道,“我虽然不做医生了,但我医学院的同学都在这一行。你是个好医生,心肠跟米忠军完全不一样。很抱歉,你之前联系我的时候,我一直怀疑你。”
何意忙道:“不,是我的身份太尴尬。”
“歹竹出好笋,秦桧的曾孙还是抗金英雄呢。”对方笑笑,又道,“祝你顺利。”
车子抵达目的地,何意下车,挂掉电话后先迫不及待地登上了邮箱,果然,里面安静躺着一封邮件。他将里附件下载,备份,最后小心翼翼的将文件解压缩,于手机上快速地浏览了一番。
这本影印的数据对他这种没接触过财会的人有些难懂。
何意只匆匆扫了一眼,倒也不着急。
上次交信时,部门的工作人员说过三个月会有回复。何意决定先等回复,这期间正好研究手里的账本。
他从浏览界面退出,又等了等,边走边给丁医生打电话,提醒王一姑姑的问题。
丁医生显然对此毫不知情,听何意讲完,她不禁爆了粗口。
何意却道:“我只是跟你说一声,或许会牵连到你,但你不用太担心……”
“怎么会是你牵连我?”丁医生懊恼道,“这件事是我主张的。”
“他们是在找我的麻烦。”何意心中有了猜测,只是尚待证实,“我之前得罪了人。这次可能跟他有关,要不然王一姑姑不用跑到北城来。”
丁医生:“……”
说话间已经到了韩老师的地方。何意挂断手机,直奔会客室。助理给他打开了门。
韩老师正在煮咖啡,杯子上缘冒着丝丝热气,香气跟微笑同时见迎向何意。
何意这次来只想问个清楚。
他心中疑问太多,千丝万缕难找头绪。出发前,他想过自己要面对的各种情况,但此刻他真正坐在这里时,感受到的却只有熟悉的温暖和治愈。
这里让他轻松。
何意不忍心打破这种温柔,他安静地等着韩老师忙完,才调整了自己的姿势。
“韩教授,我有个问题想知道答案。”何意上身前倾,双手交握,臂肘撑在膝盖上,姿态有几分紧张。“……我想问,我参加的研究大学生心理状态的课题是真的吗?您帮助我,是不是因为贺晏臻?”
“这两个问题,我先回答第一个。”韩老师温和地笑了笑,将桌上的电脑转过来,使其面对何意,“是真的。何意,你是这两个课题的被试志愿者。”
电脑上是学校论坛里的两个帖子,上面写着XXX心理学研究被试志愿者招募。
主楼里有详细要求,对招募对象的成绩要求,招募人数、实验内容、日期、时长等。而实验内容都比较长,大致意思来看,一是关于大学生心理健康的的实证干预研究,另一个则是高低两种自尊的情绪启动和攻击性差异。
帖子最下面写着联系人和联系方式,有人回帖询问报酬情况,但没人解答。
这点跟当初张君跟他说的原因一致。
何意大松一口气,随即觉得赧然:“不好意思,老师,我……我想多了。”
他在看过招募贴后才想起,刚来的时候,他除了做了自量表,也用过眼动仪之类的仪器,那样看来的确是在参加实验。
何意越想越不好意思,又懊恼自己太敏感,好猜忌,总是注意到不好的一面。
韩老师却道:“你有疑问很正常。当然有一点似乎没有说清楚,这两个课题是我两个学生的,由于需要的志愿者人数多,且被试者之前不能有过实验经历,所以他们不好找人,一部分数据俩人是共享的。至于我们最近两次的联系,倒是的确跟课题无关了,我是出于个人意愿想跟你保持联系,纠正你的注意偏好。”
“那我的心理状况……”何意问,“这个,可以说吗?”
韩老师点点头:“当然可以,我先告诉你结论?”
何意郑重点头。
“你刚来时做的一系列自量表显示,你有轻度抑郁倾向,和轻度焦虑,以及你罗森伯格自尊量表的分数很低,是典型的低自尊个体。”
韩老师把几份带有结论的打印纸推给何意,声音徐徐,“这次的实验数据也能看出来,低自尊测试者对负面情绪有显著的注意偏向,你们会快速锁定环境中的消极信息,将更多精力分配在□□和反馈上,并倾向于将模糊信息加工为负面信息。”
何意对他人情绪的敏锐感知,更多时候是一种对消极情绪的注意警觉€€€€他关注的都是讨厌、排斥、愤怒的负面情绪。而对愉悦积极的情绪感知反而会慢一些。而他也更在意被人的否定和批评,如果事情尚无定论,他也倾向于往坏处想。
这样的注意偏向和行为模式显然跟他的经历有关,在他人格形成的青少年阶段,社会给他的评价和反馈始终是消极。他遭受来自至亲的伤害,一个人规划以后。可是一个自闭的学生能有什么远见?何意能想到的美好未来,不过是考个好大学,逃离米忠军。
他憋着一口气挺过了高三的抑郁阶段,从小城镇里考了出来。但离开高中校园,对何意来说并非开启美好生活,而是进入了hard模式
€€€€从大学开始,学习成绩就不再是唯一。而他如此贫穷,物质上如此,精神上也是。
他缺乏兴趣和特长,不懂得艺术欣赏,没有丰富的生活阅历,对世界缺乏了解,别人享受社交考虑前途准备出国时,他只能忙于赚生活费。
韩老师这段时间除了给他做心理疏导,更多的是注意力的偏向训练。她让何意开始意识到自我,重新建立自己的同一性。
幸好,现在看来有所收获。
何意面对消极和威胁性消息时,已经学会了自我调节和应对。
“如果是我来经历这些,我做的肯定远不如你好,早就自暴自弃了。即便是有人帮我,我也做不到你这样。何意,你其实有个强大的内心,只不过它像个高爆发低续航的技能,被触发时爆发一波保护你,但大多数时候,显然,它不太管用。你还是得自己努力,纠正你的想法。”
何意被韩老师的比喻逗笑,再听韩老师的叮嘱,又觉出了一点点分别的意思。
“我的确很容易注意到负面信息。”何意说到这轻轻顿住,他将那叠资料推开,犹豫了一下,问韩老师,“贺晏臻去年也来过吗?”
韩老师点点头。
何意:“他是什么情况?”
“抱歉,这是咨询者的隐私。”韩老师说,“你可以直接问他自己。”
何意摇摇头,低声道:“我问不出口。”
如果他的分手的确给贺晏臻带来了严重伤害,他该以什么态度面对他?他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拿贺晏臻怎么办了。
韩老师叹了口气,问:“再来杯咖啡?”
“谢谢,”何意在咖啡的香气中慢慢放松,声音放轻,“我之前不知道自己心理有问题,我以为那是正常的想法。其实我这样的不适合谈恋爱,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