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郁叔叔已经跟我说过了。”
“你知道。”江献看了一眼郁彬,又看向江照,道:“你知道你要重新被关进培养皿里,在他找出你足以和郁里匹配的数据之前,赤身裸体地呆在零下一百度的冷液里?”
“我知道。”
“你知道,你现在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为了防止在翻动数据的时候破坏你的脑部器官,你的大脑一直会处于活跃的状态,你有意识,会有所有听觉触觉和痛觉,但却无法行动,就像是意识被关在一个玻璃罩子里,无论你的身体如何难受,你都做不出任何调整和反抗的行为?”
“我知道。”
“你知道,你的身上会插满管子,每一根都会在你身上留下痕迹,氧气管从你的鼻腔里穿进去,你的肺腑被有一根管子穿入,一直到你的心脏,模拟血管给心脏供血,防止在寒冷之中心脏停止跳动?”
“我知道。”
“你知道,如果,在这个过程之中,郁博士不小心删除了任何一段基因信息,你就可能会瘫痪,失明,失聪,或者变成智障。如果里面的任何设备出现任何故障,比如给你心脏供暖的管子开裂,你就会马上死亡,比如培养皿的温度上升,所有一切都会宣告失败,最可怕的是保存你基因的计算机死机,没有人知道你的意识会去往何方,你可能永远流浪在虚无之中,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尽头,一个拥有你十八年记忆的意识,永远回不来了……”
“我知道。”江照看着他,道:“我知道所有风险,还是愿意。”
“还有一种可能。”江献道:“郁彬,你没有告诉他吧。”
郁彬沉默。
“那就是,你的基因信息,如果某个特定数字出现错误,你,就可能变成另外一个人。”他直勾勾地盯着江照:“一个,不记得郁里,不再喜欢郁里,也不会再跟郁里有任何共生联系的,陌生人。”
江照睫毛动了一下,半晌才道:“那,等到帮助郁里修复基因的时候,郁叔叔,也可以抹去他的记忆吧。”
屋内响起一声脆响。
江献收手,转身来到了窗前,一言不发地对着窗外。
郁彬道:“江照,如果你真的想清楚了,我会准备起来,这件事,一旦开始,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谢谢郁叔叔。”江照起身,走向浴室,道:“因为不知道会不会成功,所以,还是先不要告诉郁里了,到时候我会跟他说,我因为一个项目要出去一段时间。”
浴室门被关上,洗脸盆的龙头被打开。
镜子里的人脸上,逐渐浮出一个通红的巴掌印。
郁彬来到了阳台,江献嘴里叼了一支烟,正在点火,但打火机好像没油,半天都没点开。
郁彬递过来了一个新的打火机。
江献把烟点燃,冷冷道:“人不能太贪心,郁里除了不能说话,无论是家庭,童年,还是心理,都比江照那个怪物要健康太多了。”
“江照是因为自己逐渐在康复,所以觉得内疚。”
“内疚,就可以把命都搭上吗。”江献看向郁彬,道:“如果郁里为了江照做到这一步,你愿意吗。”
郁彬也看向窗外,轻声道:“江献,你还是那么容易意气用事。”
江献没有回答。
他的脸色紧绷着,眼神阴沉可怖。
“我们都很清楚,人类的基因里,刻着的就是自私,哪怕是母体在面对自己的孩子时,也会本能地产生排异反应。”
“你想说什么。”
“基因很自私,但感情却很奇怪。”郁彬伏在这边窗框前,道:“在这世上,感情是最奇怪的东西,没有之一。是我们穷尽一生,也无法研究透彻的,就算现在有社会学,心理学,还有什么,哲学……也都各自有各自的说法。”
“明明,孩子在母体里的时候就是一个寄生者,会跟母体争夺营养,母体会因为这个寄生体的到来而呕吐,不适,失眠,焦虑,内分泌失调,产后,还要忍受孩子的剥夺,可是在这世上,却极少有母亲不爱这个把自己透支的小东西,就连在动物界也一样,所有的母亲,都会不约而同地,护崽。”
“不说别的,就说你,你为了江照,这么多年都不娶妻,不生子,口口声声说他的怪物,是实验室里出来的别的物种,可事到如今,最紧张的,还是你。”
“养了这么多年,就算是条狗,也有感情了。”江献冷冷道:“何况我打小就喜欢养东西。”
“但也只有江照,最难养吧。”郁彬笑了起来。江献睨他,不服输地挖苦:“你这种无情无义的研究机器,都对自己的试验品这么上心,我上心点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这样的科学怪人,对自己的试验品上心,不是很正常么。”
“是啊,这么正常的一个科学怪人,居然为了不让试验品难过,而一直没有提出这个唯一可以治疗他的方案,你到底是想治他,还是不想治他呢?”
郁彬没有回答。
楼下有人在跑步,有人在遛狗,也有人在推着孩子到处逛,远处的广场传来音乐的声音,还能看到某个商场的大屏幕在滚动着画面。
江献道:“如果江照出事,你真的会抹去郁里的记忆吗。”
“会。”郁彬说:“但我不确定,他的基因里,能不能忘得了江照。”
“……所以,这件事,你们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江献道:“你也不希望,郁里的下半生,都在无知无觉地寻找江照吧。”
“当然。”郁彬很认真地道:“所以你的小东西不能出事,这不光会砸了我的招牌,还会让我的小东西失去他基因里最重要的存在。”
江献眯眼:“你还是要做。”
“这么高级的实验体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理由拒绝。”
“郁彬,你真是个疯子……我会倾尽所有阻止你的。”
“我相信你会这么做。”郁彬思考了一下,道:“但是,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呢?”
“什么?”江献表情匪夷所思:“我跟你一起?!”
“如果实在担心的话,一起吧,我们两个联手,没有攻不破的真理。”郁彬很直接地道:“而且,江照是你亲自培育的,有你在,我们可以更迅速的找到那一段匹配给郁里的信息,只要把这段信息复制给郁里,就是皆大欢喜。”
“我是不会参加的。”江献毫不犹豫地道:“我说过,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碰生物科学,还有……我认为现在就是最好的状态,郁里尽管残缺,但却依然完美,再完美一点,他们就是真正的‘智天使’了。”
他转身拿起外套,郁彬在他身后道:“世上不会存在绝对的完美,但完美却是所有存在永恒的追求。”
“我不否认你。”江献走到了门边,道:“祝你抱着你的真理早日去见你他妈的完美。”
他站在电梯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缓缓上来的楼层数。
电梯在他面前停下,郁里抱着醋瓶站在里面,看到他,愣了一下:“江,粗粗。”
江献抬步走进去,郁里察觉他没理自己,心里有些奇怪,他又喊了一声:“粗粗。”
江献瞥他,不出声。
郁里费劲地说:“叔,煮,江。”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吐字不清,江献生气了。
“出,猪……”
郁里第四次试图喊他,江献终于道:“下去吧,江照还在等你。”
“不,留下,吃饭吗。”
他看上去,完全没有生江献的气。
江献又看了他一眼,道:“不了。”
郁里乖乖走出去,电梯在他身后合拢。郁里回过头去看,刚要转过脸,却见电梯又忽然被按开,江献站在里面,道:“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郁里不疑有他,抬步走了进去。
他倒是信人不疑。
电梯缓缓下沉,江献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低头,是江照发来的消息:“你遇到郁里了吗?”
郁里的手机也收到了他的消息:“快回来,饭都要凉了。”
“别回他。”
郁里吃惊,江叔叔怎么知道是江照在找他。
电梯一直来到了一楼,江献抬步走出去,道:“出来。”
郁里犹豫地跟上他,低头去看手机,江献后面像是长了眼睛:“不要回,不然我就不告诉你,江照接下来要做什么。”
郁里把手机装回了口袋,跟着他上了车。
窗外的树影飞快倒退,江献的手机响起,又被挂断。
车子最终在北城的一个立交桥前停下,郁里跟着他上了阶梯,望着他高大的背影,眼底有些疑惑。
桥上风很大,江献的大衣被风吹了起来,回头看他,道:“冷么。”
点头。
但还好,他出来的时候穿了外套,脖子上还套了微薄。
“很快,江照所经历的,会比你现在冷十倍,百倍。”
郁里脸色发白,他急忙凑过来,“为,森么。”
“因为只有他的基因信息才能补足你基因上的缺陷。”江献直视他,道:“他决定欺骗你去参加项目,然后进入你父亲的实验室,让他提取基因信息,好为你修复基因缺陷。”
2501室,郁彬坐在沙发上,道:“你不要再联系他了。”
“我爸告诉他的话,他一定会生气的。”江照在沙发前来回徘徊,道:“我答应过不再欺骗他的……”
“你还没有欺骗他。”郁彬提醒。江照道:“那他的声音怎么办,我爸告诉他,就是为了让他阻止我们,如果郁里出面,我……”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阻止。”郁彬垂眸,道:“说不定,他会做出和你父亲以为的,截然相反的决定。”
“你是说他会接受我的……”江照忽然哑了一下,缓缓坐回了沙发上。
这厢,江献已经把江照可能会经历的一切,所有的风险,所有的甘愿都告诉了郁里,他道:“郁里,你希望看到这一切吗?你希望等你可以开口的那一刻,被抹去记忆,在余生之中寻找在你基因里留下痕迹的那个人吗?”
郁里摇头。
江献笑了,他站直,道:“那就只有你能够阻止他了,阻止你父亲,阻止江照,阻止这一场没有必要的冒险。”
郁里垂着睫毛,好一会儿才抬起来,乌黑的眼珠,清澈的像赛里木湖的水:“江照想要我好,就跟我,想要他,好,一样。”
“是啊,所以为了你们现在所拥有的幸福,不会在这一场冒险之中消失殆尽,你必须阻止他们。”
“不。”郁里摇头,道:“我,支持他。”
江献盯着他,缓缓地:“?”
“我可以,想象,他的感觉。看到我,不能说话,他,难过,比冒险里,所经腻的都要,难过。”
“郁里……”江献无法理解:“你们现在已经够幸福了,你非要那么贪心吗。”
“嗯。”郁里说:“我跟,江照一样,贪。心。”
他说的很吃力,但很坚定:“我也希望,他可以,不区要我,也能,看到世界,言射。”
“数以,我理解,他,为我好,为我,冒险,的,心情。”
“我也愿意,为他。冒。”他艰难地说:“险。”
江献呼吸沉重:“你把话说清楚。”
“我愿意,把我基因里,关于,颜色的,信息,复制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