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看那些水池里的睡莲,忽然王伯扯着嗓门朝三层石阶上的垂着珠帘的门喊了一声:“周姨!小秋来了!”
程晚秋顿时看向眼前虽然敞开着,但是因为珠帘看不清里面的门,一个穿着黑色旗袍的中年女人扶着一个身穿黑色袄裙,满头白发的老人从门里走了出来,她们的头上都别着一朵白色的栀子花。
程晚秋在看见老人的一瞬间心头巨震,脊背发麻,被他背着抱着,漂洋过海走了一路的背包忽然间沉得他肩膀酸痛,压得他喉间窒涩。
他看着台阶上的陌生老人眼眶发酸,放下手里的东西,取下背包,从里面抱出一个沉甸甸的骨灰盒,面对着老人膝盖重重地跪在石板上,发出一声扣人心门的闷响。
被王伯称呼为周姨的老人在看见那骨灰盒瞬间老泪纵横,布满皱纹的双手紧抓着在身旁搀扶着自己的中年女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搀扶着老人的中年女人也红了眼睛。
一时间院子里尽是老人悲痛欲绝的哭声。
王伯站在边上看着程晚秋抱着的骨灰盒,也忍不住低声啜泣,尽管他们早就知道了程彦因病去世的消息,但时至今日仍不敢相信离家多年的程彦再回来竟已成了一盒骨灰。
台阶上的老人哭着走到程晚秋面前,跪坐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地板上,抱着那骨灰盒痛哭,哭得瘦弱的肩膀都在细细颤抖。
那一直跟在老人身边的中年女人扶着她的手臂,声音哽咽:“妈,进屋吧,小秋这一路也累了。”
程晚秋听到这才完全确定眼前这个穿着黑色旗袍的女人就是姑姑程沁沁。
老人好不容易止住哭声,抬眼一看程晚秋,竟是一怔。
刚才离得远她看不清程晚秋的脸,此时这么近距离看,看见程晚秋那与程彦年轻时有几分相似的五官,老人眼泪顿时又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上半身一起,两条细瘦的手臂抱住了程晚秋,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晚年丧子之痛已经让她痛不欲生。
程晚秋看着抱着自己的老人已经雪白得找不到一点黑色的头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临终前哭着说自己不孝,无颜活着见母亲。
他父亲带着他漂洋过海地在异国他乡生活多年,每年都想回来,每年都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回不来。到后来能回来了又查出病,于是又不敢回来,耗着耗着人没了,只能由他带着他父亲的骨灰回家。
程奶奶哭到后面是他姑姑程沁沁扶回去的,程晚秋也从地上起身,抱着骨灰跟着一起进去。
王伯站在台阶下,把手里的另一个袋子提到门口放着,没跟着进去,把说话的空间留给程家人,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程奶奶坐在太师椅上,看着那个贴着程彦遗照的骨灰盒,无声落泪。
程沁沁给程奶奶和程晚秋都倒了杯水,大概这几日总是哭的关系,程沁沁的眼睛红肿得厉害,她勉强笑了笑,沙哑着声音对程晚秋道:“路途遥远,小秋辛苦了。”
程晚秋手捧着杯子摇了摇头,“不辛苦。”
程沁沁看了眼还在哭的程奶奶,重重叹了口气,“你奶奶整夜整夜地做梦梦见你父亲,天天想着念着,如今也算是把你父亲盼回来了。”
程彦是程家长子,就程沁沁一个妹妹,程奶奶多年不见儿子,到了晚年竟让儿子走到自己前头,自是心如刀割。
程晚秋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杯子不出声。
程沁沁又道:“你今天先好好休息,过两天我们要把你父亲的骨灰请到你爷爷的墓边。”
程晚秋点点头。
“我先带你去你的房间,你先整理休息一下。”
程沁沁说着站起身,帮程晚秋提了一袋行李,领着程晚秋走到一处厢房前,推开门对程晚秋道:“这是你父亲以前住过的房间,我都给你收拾好了,这是空调的遥控器,觉得热了都可以开,还有个独立的卫生间,里面的东西都是给你准备的。”
程晚秋放下手里的东西左右看了一圈,对程沁沁道:“谢谢姑姑。”
程沁沁对她笑了笑,“小秋肚子饿不饿?姑姑给你做些吃的。”
程晚秋摇头,“来的时候在火车上吃过了。”
“那好,那你好好休息,姑姑不打扰你了,姑姑去看看你奶奶。”
“我也去吧。”
程沁沁对他摇了摇头,“你长得太像你父亲了,你奶奶看见你的脸就难过。”
程晚秋听到这也就没再说要去了。
奔波了几天程晚秋早已是身心俱疲,他从行李里找出换洗的衣服后就去洗了个澡,打开空调几乎是沾床就着。
等他一觉睡醒窗外天都彻底暗下来了。
房间里没有开灯,他隐约能听见外面传来的电视声和做饭声,程沁沁大概是炖了红烧肉,他闻见味了,一闻到香气肚子就响,好像这才反应过来肚子饿了。
洗了把脸后程晚秋关了房间的空调走出去,程沁沁正好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一看见程晚秋她就笑,“我正要去叫你,该吃饭了。”
程晚秋点头。
程奶奶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程晚秋晚饭就没看见她,是程沁沁把晚饭端进房间里给她吃的。
程晚秋吃完晚饭后本想帮程沁沁洗碗,但程沁沁不让他帮忙,把他赶出厨房要他去客厅看会儿电视。
程晚秋不想看电视,便对她道:“那我去外面走走吧。”
程沁沁点点头,“去吧,别太晚。”
程晚秋应了声便往外走,走出程家的门楼,朝着白天走过的路走去,一边走一边左右看。
桃园村不小,住的人也多,不像他以为的只有老人的村子,这个时间是晚饭后大家出来散步消食的时间,路上能看到不少人。
住在这个村子里的人互相之间都认识,所以在看见一个生面孔后都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朝程晚秋投去好奇的视线。
程晚秋没太在意,和人对视了就笑一笑,继续往前走。
村子因为在山里的缘故,夜晚风凉,吹得人很舒服,程晚秋顺着路灯走,走着走着他人就走到了村口,那两棵大榕树下已经看不见白天乘凉的老人了,只有几盏灯孤零零地亮着,能看到飞蛾绕着飞。
程晚秋对村口的石壁很感兴趣,白天的时候没来得及好好看看,此时四下无人他便走到石壁前站定,借着有些微弱的灯光看石壁上的雕刻。
他正看石壁上那几行簪花小楷,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由远及近,逐渐变得清晰的引擎声。
程晚秋扭头一看,就见黑夜里一辆看上去已经开了很多年的灰白色面包车停在村口,面包车的车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个粉色的脑袋率先钻出面包车,还是那件印着不明字母的黑T恤,穿着的也还是白天看到过的那条牛仔裤。
要非要说有哪里不同,那大概是那头粉毛似乎是刚洗过,看上去湿湿的还没有干,脸上表情也比白天看见的时候还要臭。
程晚秋不自觉的目光就被他吸引了,他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林初下车。
林初完全无视了他,黑着脸目不斜视地往村子里走,整个人身上印着几个大字——别惹我。
林初刚走,程晚秋就听见身后又响起了引擎声,回头一看那送林初回来的面包车已经调了个头,往来时的路开走了。
随着面包车越来越远,四周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寂静,只是空气里多了缕似有若无的酒味,应该是林初留下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程晚秋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都是林初刚才的样子,湿着头发黑着脸,身上有酒味,再加上白天王伯跟他说过的林初从小就过得很不容易……
程晚秋一时间担心极了,他眉头一皱忍不住追上了林初离开的方向,跑了几步就看见还没走远的人。
他几步追上去,喊了一声,“林初!”
闷头在前面走的人闻声脚步猛地一停,一脸莫名地转过头看着程晚秋,声音不是很客气,“干什么?”
程晚秋被他反问得一怔,看着路灯下林初那张美得精雕细琢的脸,心里居然有些紧张,“我就是问一句,需要帮忙吗?”
林初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眯,大概是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什么也没说扭头就走。
程晚秋没再追上去,他站在原地看着林初的身影消失在转角,除了空气里还有丝似有若无的酒味,其他的都没留下。
林初这个人和看上去一样,很不好接近,戒备心警惕心都很强,冷着脸时完全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程晚秋也说不上为什么自己对他那么在意,可能是因为林初长得太好看了,也有可能是因为白天时听王伯说过的林初坎坷的身世,所以他总对他抱有两分好奇和关心,从未得过一个好脸色也不生气。
程晚秋在原地站了会儿,踩着自己的影子慢慢走回奶奶家,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小卖部的路口,本该走远的人忽然从另一条路口走出来。
林初站在路灯照不见的阴影里,皱着眉头看着程晚秋离开的方向,默默看了一会儿,忽然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转身往暗处走。
第3章
第二天一早,程晚秋跟着程奶奶和程沁沁带着父亲的骨灰去了远郊的公墓,把骨灰葬在了他爷爷身边。
程奶奶跪坐在地上整理供品,程晚秋这才知道,昨天王伯提来的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公墓是允许摆放鲜花和供品的,只是过一段时间公墓的管理员会来清理。
程晚秋在来的路上买了两束白菊,一束放在他爷爷的墓碑前,另一束则是放在他父亲的墓碑前。
他没有关于爷爷的记忆,只听父亲说过,爷爷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也在他很小的时候抱过他,但那时候的他还没记事。
等忙完了所有事情回到桃园村时已经快下午了,村里静悄悄的,也听不见孩子们玩闹的声音,程沁沁扶着程奶奶走在前面,程晚秋提着东西走在后面,三人一前一后地往小卖部所在的转角走。
程晚秋远远就看见了,林初嘴里叼着一根烟,蹲在小卖部外的阴凉地,身上就穿了件白色的背心,身下一条灰色的长裤,小卖部挂在天花板上的吊扇风力很强,呼呼地吹着风把他那头看上去手感很好的粉毛都吹乱了。
林初也看见了他,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淡漠地瞥了他一眼就缓缓挪开了,那有些薄的嘴唇轻启一条缝,吐出一口白烟。
吞云吐雾的,有些颓废却依然漂亮。
程晚秋目光不自觉地就落到了他身上,程奶奶和程沁沁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他还站在原地没动。
林初本来就当他空气,但架不住这个人像尊大佛似的就在他面前几步立着,狭长眼尾不耐烦地一斜,“看什么?”
程晚秋无声地抿了抿唇,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林初一共就跟他说过三句话,分别是你笑什么,干什么和看什么。
表情和语气都挺凶,但是没有一个字是有杀伤力的。
程晚秋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就走,也没有回头看。
林初有点近视,看不清楚时会习惯性地眯一下眼睛,程晚秋走远了他就眯着眼看他的背影。
小卖部的老板是一个六十来岁的大爷,林初还没出生的时候这小卖部就开在这里,所以村里的很多人很多事他都知道。
刚才程奶奶她们从门口经过他一直在看电视,因为程家有丧事,大爷不便打招呼,等人走了才叹了口气,转头对蹲在外面的林初道:“程彦儿子,刚从国外带着他爹的骨灰回来,长得还挺俊,虽然没你俊但也挺俊的,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看上去成熟稳重会过日子的,你多学学人家,要不然你长得像天仙也娶不到老婆。”
林初平时没少跟他买烟买水买泡面,是他小卖部的大客户,所以大爷和他关系很好,两人没事的时候会聊两句。
林初听完无声地扯了扯唇,“我不娶老婆。”
“不娶老婆你要干什么?男人都得娶老婆过日子。”
“我不耽误人家。”
“有毛病就改。”
“我没毛病。”
“你最大的毛病就是脸臭,一般人都不敢跟你说话。”
“那你怎么敢?”
“我是你大爷,不是一般人。”
林初咬着烟笑了一声,不带讥讽也没有冷意。
一根烟抽完他起身拍了拍屁股,从身后的冰柜里拿了支结冰的矿泉水,微信扫码付了两块,“那我走了大爷。”
大爷正在看电视,听见这话朝他摆了摆手,“天热你别到处跑,小心中暑。”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