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法官面面相觑。
“指甲?”
“怎么会有指甲?”
“这……呕!”
稍微年轻一点的女法官捂着嘴,差点吐出来。那块指甲,可不是剪指甲时指甲刀剪下来的一小截,而是整整一块指甲盖。
“一块指甲也不能代表什么吧?这是法庭,不是你薛深的一言堂,你不要把什么屎盆子都往我的头上扣!”杨国汉梗着脖子,眼底闪过一抹侥幸。
薛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底多了一抹玩味。
杨国汉恼羞成怒,指着薛深问道:“你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这块指甲盖上面,检测到了不属于褚娜的皮肤组织。”薛深说。
杨国汉脸上闪过一抹震惊,腿一软,身子不受控制地跌坐在了地上。薛深敢在法庭上把这块指甲当做证物拿出来,指甲上不属于褚娜的皮肤组织会是谁的,即使薛深没说,也不言而喻。
杨国汉咬牙切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哑口无言。
后面的事就不用薛深操心了。法庭上,有的是比他更擅长质问的人。在杨国汉铜墙铁壁般的心理防线被薛深撕开了一条口子后,检察官字字带刺,句句犀利,几个刁钻锐利的问题抛出来,杨国汉的心理防线彻底坍塌。很快,他就交代了自己对褚娜犯罪的整个过程。
庭审这天,有警察到法庭说明情况。到法庭的警察也表示,杨国汉的证词与警方的证据链和逻辑链是高度吻合的。这就意味着,杨国汉涉嫌强奸,基本上是盖棺定论了。
庭审结束,几位法官离开庭审现场,去后边儿全封闭的评议室讨论案件最终判决结果时,宋惊国压低声音,小声问薛深:“那块指甲盖上,真的有杨国汉的皮肤组织吗?”强奸行为已经发生了一年半载了,就算指甲盖能找到,皮肤组织……真的能做得了鉴定吗?
宋惊国从二十五岁做律师,做了五六十年的刑事律师,接过的刑事案件没有几万也有几千了。什么证据靠谱,什么证据不靠谱,他一个眼神瞥过去,心里就有数了。
“当然没有。”薛深面不改色地垂下眼睑,看了一眼胸前的律师徽章。
宋惊国心头一跳,“你这是做伪、伪证……”
“不是啊。”薛深抬起头,满脸无辜地耸耸肩:“我刚刚在法庭上和杨国汉说的是,那块指甲盖上,检测到了不属于褚娜的皮肤组织。指甲盖确实是褚娜的,有鉴定报告为证。我只是说皮肤组织不属于褚娜,我又没说是杨国汉的皮肤组织。”是他自己做贼心虚。
宋惊国嘴角抽了抽,目瞪口呆地看着薛深,哑口无言。
薛深做伪证了吗?没有。
薛深违反法庭纪律和律师职业道德了吗?没有。
薛深违反法律了吗?也没有。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完全符合法律规定。唯独皮肤组织那一句,他混淆视听,故意模糊概念。可是,谁让杨国汉做贼心虚呢?薛深意有所指地看了杨国汉一眼,杨国汉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招了,吐了个一干二净。
“你真够可以的……”够黑,够不要脸,也够绝。宋惊国在心里想着,当然,这些词都是褒义词。
一个律师,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只用了一块指甲盖,三言两语就引得犯罪嫌疑人自己把真相说出来了,并且他也没在法庭上说谎,没做半点违反法律的事情。这种能力,这种才干,让宋惊国都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没忍住对薛深说了一句:“我庆幸你出生得晚。”要是他代理案子的时候,薛深恰好成了他对方当事人的律师,那他可要头疼了。
“谢谢夸奖。”薛深很不要脸地颔首,应承下来。
“我这是夸你吗?”宋惊国笑骂了一声,伸手往薛深身上捶了一下,但没怎么用力。
判决结果很快出来了,是口头判决。连春云因涉嫌收买被拐卖的妇女罪、非法拘禁罪、强奸罪(帮助犯),被判的死刑,缓期执行。杨国汉因涉嫌故意杀人罪、强奸罪,被判的也是死刑,立即执行。
因为是一审判决,判决结果不会立即生效,要等书面判决送达,上诉期限过后,才产生法律效力。
又因为这是死刑判决,哪怕是上诉期限届满,两个被告都不上诉,连春云的死刑缓期执行,也要报本省的高级法院核准。而杨国汉的死刑立即执行,则要报最高法核准。大概是觉得这案子证据确凿,夫妻俩都没有上诉。当然,这就是以后的事情了。
再来说说当下,审判长宣读了口头判决结果后,褚娜的父母泣不成声,当场就要给宋惊国和薛深跪下。自从褚娜二十多年前被拐卖,这老夫妻两人发了二十多年的寻人启事,还上过国家电视台的公益寻人综艺《等我》。已经六十多岁的老两口,头发全白了,脸上的褶子和皱纹多得像八十岁一样,手背上遍布老年斑,苍老落魄得不成样子。
因为褚娜刚刚去世不久,老两口身上还穿着黑白相间的衣服。来法庭时,还特意在胸前戴了朵白花。此时此刻,这两位老人拉着宋惊国和薛深的手,泪流满面。
“宋律师,薛律师,谢谢你们,我替小娜谢谢你们!!!”褚娜父亲激动得语无伦次。
“总算老天有眼,让杨国汉这种畜生得到报应了……”褚娜母亲说道。
“什么报应?”褚娜父亲怕宋惊国和薛深不乐意,打断妻子的话,赶紧说道:“还是多亏了两位律师能力出众!”
“对。”褚娜母亲摸出一张存折,塞到薛深手里,“薛律师,我知道你和宋律师接官司的律师费都不便宜,小娜死了,但我们两个老东西也不喜欢白嫖,存折里的钱不多,你们也别嫌弃,一点心意。有点少,以后我们一定会补齐的。”不是他们想赖账,而是,他们夫妻俩走遍全国各省各市的每一寸土地,去寻找女儿的下落,是真的没钱了。
房抵押了,车卖了,养老钱花了,信用卡刷爆了三张了。
这是他们仅剩下的最后的钱。
第332章 访谈
到最后,这钱薛深和宋惊国谁都没要,婉拒后就匆匆出了法庭。他们一个两个的都不是缺钱的主儿,褚娜家里确实窘迫,要是连褚娜父母的养老钱和救命钱都塞入囊中,那跟吃人血馒头又有什么区别?
从法院出来,薛深亲自开车送宋惊国回的家。车停在宋惊国家门口的停车位上,薛深从后备箱里拿出了一块包装精致一看就不便宜的砚台,递给宋惊国,“宋爷爷,这个是送给您的。”他记得宋惊国每天早上起床后,都要练几张大字。
“下次别买这么贵的东西了,你在事业上升期,用钱的日子还在后头。真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有时间多整理点刑事的案子,拿来跟我讨论讨论。也让我看看,薛律师的本事。”宋惊国接了过来,心里暗道薛深买东西花钱够狠的。这一块砚台,估计得薛深打一年的官司,才能赚回来。
薛深松了口气。不怕宋惊国收东西,就怕宋惊国不要他的东西,“不是很贵。”有点小贵是真的。
后来,薛深经常拿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刑事案件,上门找宋惊国探讨案子。当然,卷宗里涉及到当事人隐私和秘密的内容,他都模糊掉了,只把案件的法律关系整理出来,和宋惊国讨论刑法问题。一来二去的,两人很快熟悉起来,处得不像是没有血缘的陌生人,倒像是忘年之交,更像是亲爷孙。
薛深每次带着案子来,进到宋惊国的书房里,宋惊国年纪大了眼睛花,就让薛深把案件基本事实读给他听。照本宣科这种事情只要识字就能做,对薛深来说完全是小case,但是宋惊国听的同时,不时地会开口打断他,问问他对某一个法律关系的看法,考考他对某个法律概念的理解。
薛深是主做民商法的,刑法他只能说是有所涉猎,了解的真不多。遇到他不懂的,宋惊国就会解释给他听,也会告诉他在法庭刑事辩护中,一些隐藏的规则和关键的技巧。短短几个小时的交谈,薛深就觉得受益匪浅。宋惊国做了五六十年刑事诉讼律师,做了三四十年教授的经验,极其珍贵。
当然,宋惊国给薛深讲解的时候很耐心。可如果是讲过一次的东西,薛深第二次又记错了或者是回答得让宋惊国不满意,宋惊国手里那根拇指粗的实木拐杖,就会结结实实地打到薛深身上。
像是这天晚上,薛深从宋惊国家里出来的时候,左手手背上就多了一道红印子,一指宽,已经高高地肿起来了。他右手上还拿着一个挺精致的小盒子,是他从宋惊国书房出来时,宋惊国硬塞给他的。
薛深在回家的路上,顺道拐去药店买了瓶云南白药喷雾剂,上楼的时候在电梯里往手背上喷了喷,疼得呲牙咧嘴的。等走到家门口,薛深猛地顿住了脚步,眯了眯眼睛。
他家的门被人动过。
他早上出门时,在锁芯里放了五根头发茬,三根长两根短,取的是三长两短的谐音。
现在,头发茬一根都不见了。
有人,闯到了,他的家里。
薛深把药塞进外套口袋里,他有些身手在身上,又初生牛犊不怕虎,胆子极大。他悄无声息地拿出钥匙,迅速地塞进锁孔眼里,两三秒的时间迅速拧开房门,往外一拉。
薛深身形一闪,利落地躲在门后。
“啪€€€€”有什么东西从屋里被丢了出来,砸在了门口出入平安的地毯上。
薛深定睛细看,看清楚那东西的模样,脸上浮现出一抹诧异。
地毯上……是一块蛋糕。只不过扔在了地毯上,已经碎了,奶油溅得到处都是。
蛋糕?
怎么会是蛋糕?
哪有人拿蛋糕偷袭别人的??
隐约觉得不像是潜入室内为非作歹的人,薛深茫然地从门后走出来。耳边,突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鼓掌声!
拍巴掌的声音在他家里炸响,跟下饺子似的,一茬接着一茬。
“……!!!”
薛深吓得一个激灵。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他就听到了他妈妈的声音:
“儿子,生日快乐!!”
薛深愣了愣,下意识地摁亮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日期。今天,居然还真是他的生日,忙来忙去的,他自己都忘了。再想想宋惊国强塞给他,让他回家再拆的礼盒。
难道……是生日礼物??
“薛律师,生日快乐!”
“薛哥,生快!”
“大哥,生日快乐,红包拿来。”这是薛润。
“大哥,生日,蛋糕,好吃。”这是薛习。
“大哥……”
“薛老师……”
薛深懵懵圈圈地走进了家门,也不知道这一天家里究竟来了多少人。他妈妈舅舅和几个弟弟都来了,他师父他助理和君€€的同事也来了,还有他之前代理过那些案子的当事人,也来了不少。尤其是这一回的翁雪梅拐卖妇女儿童案,有了杨国汉被判死刑的例子在先,各个被拐卖的女受害者以及女受害者家属,都开始着手准备起诉买媳妇并且有囚禁、强奸行为的人。这些女受害者甚至是女受害者的家属,也都来了。
这天是薛深的二十六岁生日。
过完这个生日,他就二十六岁了。
所以,薛妈妈准备的,是二十六层的蛋糕。
家里热闹够了,闹腾够了,薛深准备切蛋糕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这二十六层的蛋糕不是面粉和奶油鸡蛋做的,而是用一封封地信垒起来的,里面是空心的,外面都是信。
有当事人给薛深写的感谢信,有检察官和法官和律所同事给薛深写的交友信,甚至还有薛深在大学,在法考培训机构带过的一些学生,写过来的谢师信。
这些学生里,有很多人在薛深带他们的时候还没有过司法考试。
而现在,他们已经过了司法考试A证的分数线,正式地成为了国家法治建设团队的一员。
可以说毫无征兆的,甚至有些无厘头的,薛深家里成了大型的party现场。
那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那天晚上薛深喝了不少酒,他是真的高兴。做了将近一年的律师,他收获的东西很多,很多。
气氛热烈。
真正的人间烟火,驱散了薛深心底的黑暗面。坦白说,他每天接案子打官司,接触的是最黑暗也最极致的人性的恶,要是说心里一丁点的黑暗面都没有,那是扯淡。但是这个晚上,薛深想通了。人在面对黑暗的时候,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让自己变成黑暗,要么就去努力地追求光明。
薛深想,他的未来,应该是要追求光明的,是要争做法治之光的。
薛深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的意识至此消失了。
*
“嗡嗡€€€€”不知道过了多久,薛深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薛深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身上还散发着些许的酒气。现在室内已经是一片光亮,天亮了,“喂……”薛深摁了接听键,嗓音哑得很厉害。
对面的人开口:“请问是薛深薛律师吗?”
“我是。”薛深揉了揉宿醉后胀痛的脑仁。他的酒量,是那种一杯啤酒就能灌倒的量。他平时在外应酬,和客户吃饭也是要解答法律问题的,所以客户也不会强迫他喝酒,这才没暴露他那酒量。
薛深掀开被子起身,一手举着电话,在他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昨晚的蛋糕和气球已经被收拾干净了,桌上的水杯下边压了一张字条。
儿子,昨天你的几个当事人想感谢你一下,请你吃个饭,我想着正好昨天是你的生日,就请他们一起过来了,省得他们破费。家里我和薛润他们都收拾干净了,你好好休息,饭菜在冰箱里。
纸条最后边的落款,只有两个字: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