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猛然看见一个噩梦般的身影出现在倪星桥家楼下。
戚美玲幽魂一样,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却又好像看到了她青面獠牙望向我。
我听不到她的声音,却又仿佛听见她在我耳边声嘶力竭。
她手里什么都没拿,两手空空站在那里,可是我,却好像看到她手持利刃,随时都要向我扑来。
小时候倪星桥心血来潮要看鬼片,自己害怕就拉上了我,那时候,厉鬼出现,他吓得往我怀里扑,我搂着他嘲笑他,说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鬼。
可是现在,我被厉鬼缠上了。
我总想当英雄。
做不了别人的英雄,至少可以为自己而战。可现实却是,我连一个戚美玲都应对不了。
只是一瞬间的工夫,这些年她咒骂我的话一股脑往我耳朵里扎,尖锐,刺痛。
我以为自己都习惯了,可当它们一同袭来,我还是没有招架的能力。
我一直后退,然后被扼住了咽喉。
那天我是如何落荒而逃,我自己是不知道的,但可以想象,任凭路边谁见了我都以为是个发狂的疯子。
那时候我就应该被送进精神病院的。
大概就是那天开始,我几乎时时刻刻都能看见、听见、感受到戚美玲。
她好像一直都在我身边。
十几年里,她对我充满了怨恨,她把自己一切的不幸都归咎于我的出生,以及,后来我劝她离婚。我是懦夫,她也不是生活中的强者,我们俩这十几年,没一个正常人。
从前,她对付不了伤害她的姚振海跟翁瑶,于是转而刺杀相较于他们更弱势的我。
她的迁怒于弱者,让我觉得她比我还可悲。
我在她的贬低和责骂中长大,自然而然顺应了她的意思,长成了她脚下的苔,她随便碾碾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么说来,其实我比一条狗都不如。
也难怪她会发狂,一直受控于她的宠物竟然有了自己的想法,想逃脱,还想另寻主人,似乎她没手刃了我就是恩赐了。
我又一次逃跑了,这一回,我躲在一个废弃的危楼:里几天都没出来。
很奇怪的,我每天蜷缩在那里看着日升月落,不吃不喝竟然也没觉得饿。
只是,当我再次在一个深夜走出来,觉得自己抬头看月亮的时候,于心有愧。
多看那洁白的月亮一眼,都觉得脏兮兮的我玷污了它。
在那一一刻,月亮是倪星桥的隐喻,我想他一下,都是脏了他。
07
很久之前我就听人说过,一个人往往越是担心什么、越是恐惧什么,就越会发生什么。
当我恍然醒悟,发现我担心的、恐惧的,确实发生了。
逃走之后的那段时间我很难不把自己想象成过街老鼠,没人对我喊打,可又好像人人对我喊打。
我走到哪里都没办法摆脱戚美玲的幻觉一是的,我知道那是幻觉,可我就是克服不了内心的恐惧,没办法面对。
我经常刚刚入睡就惊醒,也经常前一秒还好好的后一秒就看见戚美玲笑着对我说她杀了倪星桥。
对我来说,伤害倪星桥是更没办法容忍的。
我无数次扑向她,可每一次,都是幻觉,她并不存午。
时间久了,现实和幻觉对我来说已经变得界限模糊,我无法确认自己到底处于什么样的状态中。我几次到学校附近打转,几次蹲守在倪星桥家楼下。
可是我看不见他,等不到他。
我猜想,戚美玲一定会去纠缠他,我得保护他。可绝大部分时候,我自身难保。
混乱了好一阵子,每一一秒钟都很煎熬。
我甚至有几次站在川流不息的街边时想着干脆冲出去,可难得的清醒时间里我又告诉自己,千万不可以再给别人添麻烦。
我跑出来的时候,身无分文,什么都没带出来。死不成,那就得想办法活下去。
我短暂地打零工,日结工资的那种,混混度日,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些日子里,我自由却又不自由。
我买了纸笔,想写信给倪星桥。
可是写到一半,我泣不成声。
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才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可能给他带来了多大的伤害,我是他一切糟糕经历的始作俑者。
每为他写下一个字,我都觉得羞愧难当,我甚至觉得自己应该去他面前跪下来恳请他的原谅。
可我发现,我已经走不到他身边了。
之后几次去倪星桥家附近,都看见戚美玲守在那里,我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但我真的没办法再面对他。
我是在那个时候意识到我有多胆小懦弱,当生存成了我唯一的目的,好像其他的一切都被我舍弃了。后来很多年里,我因为自己当初的软弱懊恼到彻夜失眠,几度自残。
人生真的没有回头路可走,当初明明有机会再反抗一下,可那个时候的我却只顾着逃。
我骨子里的卑劣让我觉得,自己确实配不上倪星桥的爱。
有时候我也有些过分天真。
倪星桥读高三的那一年,我还在做梦。
因为害怕戚美玲,加。上自己的状态实在糟糕,我就总想着,等我恢复一些,我就去找他。
可等着等着,等来的却是医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带进医院的,关于那段经历的记忆完全空白,只知道当我某天醒过来,我已经在那里了,坐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窗户都是封着的,像牢房。
那一瞬间我怀疑自己可能已经杀掉了戚美玲,被抓来坐牢了。
可是后来,医护人员的到来让我知道,我没杀人,也没伤别人,我伤的是自己。
可能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发病,在深夜的街道上,我差点掐死自己。
后来我从医护人员的口中拼凑出了一点关于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大概就是我发疯,有人报警,后来我被接到了精神病院。
当我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时,前所未有的绝望。我那么恐惧成为戚美玲,可我最终还是变成了她。和她一样的疯子。
我不知道这是因为遗传,还是因为后来遭遇的这些。
我只知道,我也成了令人憎恶的家伙。
没人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说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不知道自己从哪来,稀里糊涂就走到了这里。
我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
其实这里的人是没有时间概念的,我好一阵子,再恍惚一阵子,记忆力越来越差,对各种事情的感知能力也越来越差。
有段时间我是真的觉得自己该一死了之,于是一边想着怎么寻思,一边又想着,应该把欠医院的钱还了再死。
我还想到倪星桥。
他肯定不愿见到这样的我,我就这么出现,他怕是会被我吓得转身就逃。
所以就算我死前想见见他,也不能让他看见我。我每天躲在病房的角落给他写信,可是一封都寄不出去。
不是没人帮我寄,是我不打算寄。
他高三,我还记得。
过了这么久,他的生活应该稍微恢复平静了,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再掀波澜。
他已经被我害得很惨,我不能再把他往深渊里面曳。
08
对于很多人来说,“精神病院”只是一种想象。它混乱又疯狂,让人避之唯恐不及。
对于这世上绝大部分人来说,那是一一生都不会有交集的地方。
然而,那是我日常生活之处。
刚去的那段时间我状态很糟糕,后来明显开始好转,可好转了,却让我觉得更加煎熬。
当我跟那些疯癫的人并无二致时,我不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什么痛苦之处,因为不会对未来充满期
可当我逐渐活得像个正常人却又不得不每天面对那些无法左右自己意志的人时,才更真切地明白,我可能真的没有未来可言了。
在这里的人是没有尊严的,来过,即便以后走出去,那种印记也会跟着自己一辈子。
所以,当医生说我可以办理出院手续时,我非常抗拒,我甚至恳求他,让我在这里躲一辈子。
可后来我还是走了。
窗外的阳光晃了我的眼睛,让我突然想起在不久前的那个夏天,有一一个男孩子睡眼惺忪地走过来,他穿着校服,打着哈欠,向我抱怨上学时间太早了。在医院的这些日子,我的大脑像是被清空了,直到这一刻我才想起来,还有一个人,我要去见他。离开医院那天,我直奔安城一中。
可那时候我只看到校门口的红榜,然后才从门卫口中得知,高考早就结束,那些曾经在这里笑过闹过的家伙们,已经陆续前往了全国各地。
只有我,留在一年前。
我在那里站了很久,在红榜上找到了倪星桥的名字
真的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从前那么近的人,如今变成了“金榜题名”的红纸上写着的三个字,熟悉又陌生。
我用目光反反复复地抚摸那三个字,可总觉得只要稍微一挪开视线,它就又变得模糊了。
这是我的问题,在生病的这些日子里,我不停地吃药、打针、治疗,可这治疗,让我的大脑和身体都逐渐生了锈。
有时候,我都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
一开始我还挣扎一下,后来索性认命了。
离开安城一中之后,我路过了“青睐”。
难得的,“青睐”没开门营业,我驻足门前,从窗户往里面看,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当年的倪星桥,那个时候,他身边坐着我。
不过就一年的工夫,世界都颠倒了。
我坐在“青睐”门口,突降大雨,把我淋了个透。
倪星桥去了山城大学。
我满脑子都是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