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恨他。
阮芳雨垂着眼眸,睡梦中的仉星航紧紧抓着他手,额前发丝滑落在枕头上,露出一小块结痂的伤。阮芳语蹙起眉头。刚才给他擦身体时指尖就触过好几块起伏不平的软肉,那是伤口结痂后的增生。
他突然就想:仉星航那天,为什么会一个人倒在外面?
第33章 留下来陪我
校医提着暖水瓶回来时候见关了门,一推开就是手拉手的腻歪场景,顿时啼笑皆非。心说现在小孩越来越无法无天,当他地盘是小公园呢,还敢关起门来谈恋爱。
阮芳雨在门推开瞬间抽手,仉星航头还昏着,紧蹙眉头,下意识抬手遮挡门口投来的光。阮芳雨怕他走针,赶忙撑住床沿欠身又一把抓了回来。
仉星航睁眼,阮芳雨弓腰撑在他胸前,抓着手腕。四目相对,姿势诡异,气氛暧昧。
“我不是。”阮芳雨忙又松手退回去,校医脸上写满世风日下,阮芳雨觉着自己麻了,他说:“我们没有谈恋爱。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要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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输液袋里的药正好打完。校医给仉星航又测了遍体温,确认烧完全退了。坐在桌前开了两盒感冒药,嘱咐好忌口和注意事项,把两个人打发走了。
阮芳雨看表已经第四节 了。仉星航烧完睡完,满脸病气,浑身像是被抽空了一样乏力又懒洋洋的,走在路上东倒西歪,非得挨着阮芳语肩膀,两人影子在地上纷繁交错,碾过一片片树荫。
阮芳雨多次反抗无果后终于消极的不再抵抗,感觉自己像被块狗皮膏药粘上,被迫拐着仉星航往前走。仉星航早就发现,阮芳雨嘴硬心软并且耳根软,很多事情表面拒绝反抗说着不要不要,但稍微逼一下,他就会干脆的让步投降。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容易拿捏的人。
仉星航枕着他肩膀笑,散漫被带往前,分分合合的影子黏在一起,掠过凉荫,迎面吹来的风暖热,隐隐有了夏天味道。
“哥,我不想回教室。”他的嗓音又懒又轻,眯起眼睛显得很没精神。
校服外套很薄,仉星航贴着阮芳雨,体温很快就漫过衣衫穿到肩头。阮芳雨怀疑他是不是还烧,感觉皮肤接触的地方很烫。手掌搭在肩上,手背隔开仉星航脸颊,随口回:“你是不是还不想上学?”
“我想回去。”
“回哪去?”
“哪都行。”仉星航完全顺着自己心,人只要一生病,就会带着返本的小孩子脾性。阮芳雨不知道他小时候什么样,但能说出‘不想上学’就已经差不多了。他突然有点想笑,感觉自己见证了一场学霸返祖的智力退化。
大概是那模样太过可怜,仉星航用自己的痛苦取悦了他。阮芳雨停下脚步,肩膀极轻垮下,把仉星航头不轻不重推开。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八公主请假。”学校规定,上课期间学生不能随意外出,除非有班主任签字的假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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仉星航目送阮芳雨离开,从甬路尽头收回目光,长睫垂下。
明媚阳光洒在身上,仉星航站在原地并无丝毫享受的表情。医务室在体育场附近,远离教学区,这片路罕有人来,四周寂静异常,只有几只小鸟在枝叶间扑腾,衬得更加静匿。
人的经历不同,所以在面对相同天气时潜意识中的情感反应也不尽相同。仉星航面对晴空万里,心中最偏的角落总是会不自觉蔓延出空落,寂寥孤独的藤蔓在其中生长,将原本就空虚的心脏缓慢缠绕,变得杂草丛生。
阮芳雨回来的时候见仉星航站在原地,他低着头,有穿过树叶的光斑落在藏蓝色校服肩上,风略过发梢,眼球疏若琉璃,那一瞬间近乎是透明的,吞噬了所有的颜色。
仉星航听见声响侧过脸,光线变化,眼球又成了漆黑。指了指面前地上€€€€一排井然有序的乌黑小蚂蚁顺着树干绵延而上,汇成黑色游动的线。“蚂蚁搬家。”
阮芳雨问:“没见过?”
仉星航似乎想点头,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止住。他仰起头,看着阮芳雨散漫笑,又蹭上前有气无力往他身上靠。这次他得寸进尺,干脆用手臂圈住脖颈,直接挂在阮芳雨身上。
“哥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把我扔在这里不回来了。”
“你怎么这么烦。”阮芳雨侧脸避开他的亲近,掂起手里书包,不客气的塞进仉星航怀里。“你的作业。”
他刚才去万晓倩那里开假条时碰到去抄作业的老黄。老黄一听要回家休息,推了推厚重镜片,笑眯眯说:“你跟仉星航说说,尽管他底子好,但生病了也不能落下作业,这次的卷子都是我选的典型题,高考最后两道。给他带回去,做不了看看也行。”
仉星航被迫腾出一只手抱着数学老师沉甸甸的爱,扯了下嘴角。“老黄在语文组干什么?”
“抄听课笔记。”
“哦。”仉星航点头,把书包背带随意甩在肩上,靠近阮芳雨,地上影子贴在一起。“我要教教他,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们并肩超校门口去,走出甬路上了大广场,视线豁然平坦开阔,仉星航说:“哥,我刚才数了甬路铺地的马赛克数量。”
“横着一排是三十个,这是条直路,宽度不变,长度三十米大概就是是四千个,总共十二万。但……”
阮芳雨突然觉着老黄让病号写卷子的行为也不是那么惨无人道。“你是不是闲的?”
“是啊,因为哥去的太久,我一直在等你。。”
得,阮芳雨翻了个白眼。心说,翻来覆去,竟然还是在谴责我。他后悔因为担心仉星航回家后无法自理,刚才在假条上写了两个人的名字,感觉一片好心喂了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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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校门时仉星航似笑非笑盯着阮芳雨掏出的假条,那上边两个人名字并列,看起来就像是一对,这种感觉十分不错。
阮芳雨煞有介事地拉了下书包带,故作淡定抬头与他视线相碰。“你别误会,我只是恰好有事也需要请假。”
仉星航说:“没有,我不误会。”他是盯着阮芳雨眼睛笑着说的,勾起阮芳雨欲盖弥彰的火苗,顺着脸烧了上来。
“哥,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可爱吗?”
“……”
“就是你嘴硬心软又死不认账的时候。”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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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有事也需要请假”的阮芳雨“顺路”把仉星航送回家。
大门打开,迎面袭来一阵强烈的穿堂风。阮芳雨呼出一口气,斜瞥仉星航,围着室内转了半圈,把开着的窗挨个关好。
仉星航在他身后进门,后背抵在门上吧嗒关上,阮芳雨听到门锁旋转警惕回身,仉星航已经将门用钥匙反锁,他说:“哥,我生病了,你今天留下来陪我行不行?”
第34章 所有的抛弃
阮芳雨长睫向下一合,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
仉星航把钥匙揣进裤兜,过去拽他手。“哥,留下来陪陪我行吗?”他每句话都用着商量语气,但行为上却没给人多少反抗的机会,抓着他手超卧室方向去。
阮芳雨跟他反方向拉扯,警惕问:“你要干什么?”
“我困了。”仉星航没精打采,耷拉下眼睫,双眼皮褶皱都更明显,他现在亟需睡眠。“我想把哥放在我能抓住的地方,不然我不安心。”
阮芳雨问:“你当我是件东西吗?”
“哥不是东西。”
阮芳雨不再抗拒,仉星航拉他走进卧室。“哥是我唯一想抓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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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卧室装修风格跟整栋屋子一样,也是白色纱帘,姜黄色壁纸。进门正对的那墙,一整个都是巨大的落地书架,水曲柳木色,边缘泛着清漆的薄光,从踢脚线到天花板,井然有序陈列各类藏书,整洁又干净。
阮芳雨被这面墙深深打动€€€€他承认自己真的羡慕了。
仉星航顺着他目光抬眼,极轻极轻笑了下,有丝嘲讽意味。“这都是我从仉家继承来的遗产。”
“遗产?”阮芳雨讷讷转过头,仉星航的爸爸已经……
“我爷爷。”仉星航踱到床边坐下,发丝散乱压上枕头,整个人显得有气无力。他只说了这有一句话就止住音。
仉星航心中深埋的东西太多,从来没有可以让他宣之于口的人,从小到大没有人告诉他可以倾诉。久而久之,哪怕撬开一角,都十分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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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在医务室那样,睡梦中的仉星航依旧强硬抓着阮芳雨的手。
房间内异常安静,只有仉星航轻微绵延的呼吸声。阮芳雨坐在床边,想摘下书包继续做题,扯手指的动作让仉星航呼吸一滞,抓得更紧。
书包带脱到一半,阮芳雨小声说:“你让我把书包拿下来。”
仉星航闭着眼睛,不回答也不撒手。他并没有完全清醒,只是下意识想抓住要抽离的手。
阮芳雨又无奈坐回去。“我真是……”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垮着肩膀坐在床边,掏出手机,看到黄洋给他发了一连串哭爹喊娘的抱怨表情,没有回复,退出界面。视线在对面书柜上流转,漫无目的打发时间。
渐渐地,阮芳雨在这个房间中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卧室是一个人的隐私空间。它储存了这个人的性格、喜好和偏爱的东西,可仉星航的卧室……完全不同,这里就像是一间装修精致的样板房,一草一木都是为了服务全局,并非不温馨,而是缺乏属于他这个人的东西。就连那柜子让阮芳雨羡慕不已的书,听他的语气都是可有可无。
一个人搬到新环境时,都会习惯性带上自己亲近的东西€€€€一张照片,一个从小玩到大的玩具。就算暂住,也会带上用惯的水杯。
仉星航桌上的水杯阮芳雨上次来时在客厅见过,那是统一配套的凉水杯里取的一个……
他好像只当这里是个临时落脚点。如果某天在街上做好决定离开,可以抬脚就走,不用回来收拾任何东西。
而这里,也没有任何他存在过的痕迹……
阮芳雨这么想,就有点伤感了。觉着仉星航好像孑然一身来到这里,又随时做好悄无声息消失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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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芳雨又坐了一会儿,直到他觉着仉星航睡熟。才耐着性子,不惊动人,一点点小心翼翼将手指抽出,指尖因为长时间被握着,已经有点麻了。
午饭时间已经过了,阮芳雨想做点吃的,等仉星航醒来垫垫胃,再吃一次感冒药。
他蹑脚出了卧室,虚掩阖上门,连弹缩都没敢让响。溜进厨房,打开冰箱。阮芳雨原以为里边只会有几包方便面,结果出乎意料的发现塞了满满当当蔬菜水果。他有些诧异,直到看到进口超市的包装和标签,他又明白这些东西是别人准备的。
没有原由,他就是确信仉星航不会去把生活过得这么精致讲究。
阮芳雨拿了颗层层塑膜密封的包菜,吧嗒关上门,一回头,仉星航的脸豁然在眼前放大。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竖在身后,近在咫尺,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他。诸多情绪如浪潮般掺杂在仉星航眼中,偏执、疯狂、憎恶……他像只在黑暗中独行的饿狼,盯紧前方受伤的鹿。
那一瞬间,阮芳雨浑身汗毛都炸了,猝然后退背撞上冰箱,手中包菜吧嗒掉在了地上。他惊恐望着那双骇人双目,心脏交织成擂鼓,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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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晌,仉星航垂下长睫,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屈膝蹲下,捡起了地上包菜,犹豫了下,问:“我们中午要吃这个吗?”他尽力了,但声音依旧很平,甚至没有像平常一样有牵动笑意的语调。
阮芳雨后背被冷汗浸透,四肢都有点脱力,他第一次从仉星航身上感受到这么强势又恐怖的压迫,比以往任何一次发疯都要来得严重。他略起开一点,喉咙滚动,发出一个干涩的“嗯”。
仉星航蹲在地上,赤着脚,浑身气势收敛,又蒙上了高烧过后的柔弱病气。阮芳雨有些恍惚,不知道刚才那好似即将失控的一瞬间是怎么回事。
“哦。”仉星航答应着站起来,校服裤子随着起身褶皱抻开垂下。
“你不吃吗?”
“吃。”
仉星航看阮芳雨转过身去又从打开冰箱挑挑拣拣的往外拿食材。尽管只是简短对话,但彼此都在努力回应,妄图冲淡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间。
“牛肉吃吗?”
“吃。”